病弱王妃是团宠
编辑:爱吃酱香鲫鱼的蓝念离 更新时间:2025-06-11 18:08:52
病弱王妃是团宠
热门好书《病弱王妃是团宠》是来自爱吃酱香鲫鱼的蓝念离最新创作的古代言情,病娇,先虐后甜,破镜重圆,爽文的小说,故事中的主角是萧珩,冰冷,一种,小说文笔超赞,没有纠缠不清的情感纠结。下面看精彩试读:病弱王妃是团宠
作者:爱吃酱香鲫鱼的蓝念离 总字数:42792
类型:古代言情,病娇,先虐后甜,破镜重圆,爽文
病弱王妃是团宠_精选章节
大婚当晚,萧珩掐着我下巴冷笑:“一个咳血的病秧子,也配占着摄政王妃之位?”
我攥紧染血的帕子垂眸:“王爷既厌我,不如签了这和离书。”
他却当众撕碎那纸休书,将我禁锢在怀:“本王改主意了。”
后来我当真死遁离去,他却疯了一样翻遍整个王朝。
找到我那日,他双目赤红跪在雪地里:“求你回来...这王妃之位,永远只属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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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新婚之夜
红烛高烧,映得满室锦绣如同血染。我坐在描金拔步床沿,沉重的凤冠压得脖颈生疼,喉间熟悉的腥甜一阵阵往上涌。指尖死死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下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吱呀”一声,门被大力推开。浓烈的酒气裹挟着寒意扑面而来。
我的“夫君”,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萧珩,一身玄色蟒袍立在光影交界处。烛火跳跃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却暖不化那双寒潭似的眼。他一步步走近,金线密绣的云纹靴停在眼前那片刺目的猩红地毯上,再无前进分毫。
“江妩,”他开口,声音淬了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一个风吹就倒,日日咳血的病秧子,也配坐上这摄政王妃之位?” 他俯身,修长冰冷的手指带着薄茧,狠狠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看向他眼底的厌弃,“若非圣命难违,你以为本王会踏进这院子半步?”
喉间的痒意再也压不住,我侧过头,猛地呛咳出声,素白的帕子掩住唇,再拿开时,一抹刺目的鲜红已在绢缎上泅开,像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身体里那股熟悉的寒气和无力感瞬间蔓延开,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萧珩盯着那抹血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冷嘲覆盖。他松开手,仿佛碰了什么脏东西,指尖在袍角上擦了擦。
心口像是被那抹血色浸透了,又冷又涩。我垂着眼睫,不去看他嫌恶的神情,只从宽大的喜服袖袋中,缓缓抽出一张早已备好的素笺。纸张轻薄,此刻却重逾千斤。
“王爷,”声音虚弱得几乎散在风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既如此相看两厌…签了这和离书吧。您解了束缚,我…也求个清净。”
我将那纸休书,轻轻推到他面前的红木圆几上。烛光下,“和离书”三个字墨迹犹新,是我强撑着病体,一笔一画写下的。
萧珩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有一瞬的凝滞。殿内死寂,只余红烛燃烧的噼啪轻响和我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喘息。
突然,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新房里显得格外瘆人。下一瞬,他猛地伸手,却不是去拿笔,而是抓起那张素笺!
“刺啦——”
裂帛般的脆响刺破寂静。他动作狠戾,三两下便将那张承载着我最后一点尊严的和离书撕得粉碎。雪白的纸屑如同残蝶,从他指缝间纷纷扬扬落下,洒了一地,也洒在我铺开的、殷红如血的嫁衣裙裾上。
我惊愕地抬眼,对上他深不见底的黑眸。那里面翻涌着我读不懂的暗潮,比方才纯粹的厌弃更令人心悸。
“想走?”他高大的身躯带着强烈的压迫感骤然逼近,浓烈的酒气和独属于他的清冽松柏气息将我彻底笼罩。手腕被他滚烫的大手一把攥住,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天旋地转间,后背已重重撞上冰冷的床柱,而他的身体,带着山岳般的重量和灼人的温度,将我死死禁锢在他与坚硬的木柱之间,再无半分退路。
“本王改主意了。”他灼热的呼吸带着酒意,喷薄在我冰凉敏感的耳廓上,激起一阵战栗。薄唇几乎擦着我的耳垂,一字一句,如同烙印,“圣旨赐婚,岂是儿戏?这王妃的虚名,你既担了,就给本王好好地‘占’着。至于其他…你最好断了所有痴心妄想。”
他靠得极近,近到我能看清他眼中自己苍白惊惶的倒影。那属于成熟男子的、极具侵略性的气息无孔不入,攻城掠地,与我身上苦涩的药香绝望地纠缠在一起。冰冷的床柱硌着脊背,身前是他坚硬滚烫的胸膛,冰火两重天的煎熬让我本就脆弱的气息更加紊乱,破碎的喘息不受控制地溢出唇瓣,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闷痛的胸腔。
他垂眸,目光如实质般扫过我因喘息而微微起伏的领口,那里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淡青色的血管脆弱可见。他钳着我下巴的手指,指腹无意识地在那片冰凉细腻的肌肤上摩挲了一下。那粗糙的触感带来一阵陌生的、令人心慌的酥麻,瞬间击溃了我强撑的平静。
“王爷…放手…”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一丝哀求。力气在他面前如同蚍蜉撼树,推拒他胸膛的手软绵无力。
萧珩眼底的暗色更浓,像化不开的墨。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就着禁锢的姿态,缓缓低下头。高挺的鼻梁几乎要贴上我的颈侧,似乎在嗅闻那萦绕的苦涩药香,又像是在审视一件落入掌中、无处可逃的猎物。
“放手?”他低沉的嗓音在耳畔震动,带着一丝玩味的沙哑,“王妃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如今是本王明媒正娶的妻子,生死荣辱,皆系于本王一身。” 他的唇离我的颈侧动脉只有寸许,灼热的吐息烫得那片肌肤泛起细小的疙瘩,“这具身子骨虽破败不堪,但既顶着萧氏王妃的名头,就该有为本王‘分忧’的觉悟。比如…安分守己地做一尊漂亮的泥菩萨,嗯?”
最后一个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狎昵。那只原本钳着我下巴的手,指节缓缓下滑,带着令人心悸的力道,抚过我细弱颤抖的脖颈,最终停留在剧烈起伏的、单薄得可怜的锁骨之上。他的拇指重重按在那凸起的、脆弱的骨节上,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揉碾。
“啊…” 一声短促而破碎的低吟不受控制地从我喉间溢出。那是一种混合了痛楚、惊惧和陌生刺激的颤音。身体深处涌起一股深切的寒意,可被他触碰的肌肤却像被点燃,燎原的火一路烧到心尖,又迅速被冰冷的绝望扑灭。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屈辱和病弱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积蓄了整晚的悲愤、不甘和身体深处翻江倒海的痛楚终于冲破强撑的堤坝。喉头猛地一甜,我再也无法抑制,侧过头,对着他玄色蟒袍的袖摆和冰冷的地面——
“噗——”
一大口温热的鲜血,如同凄艳绝望的彼岸花,骤然喷溅在他华贵的衣袍下摆,溅落在散落一地的、雪白的和离书碎片上,红得刺目惊心。
禁锢着身体的力量骤然一松。
失去支撑的我,如同断了线的纸鸢,软软地顺着冰冷的床柱滑落。凤冠跌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青丝如瀑散开,铺陈在猩红的地毯上。最后的意识里,是萧珩那张向来冷硬矜贵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的、近乎空白的错愕。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玄色的袖摆上,那抹刺目的鲜红正迅速晕染开,如同他骤然被打乱的心湖。
黑暗彻底吞噬了我。
第二章 病榻囚笼与初露端倪
意识像是沉在冰冷的湖底,挣扎着向上浮起,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浓重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霸道地钻入鼻腔,成了感知世界的第一道绳索。
眼皮重若千斤,我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刺目的猩红喜帐,而是素净的云青色帐顶,绣着疏淡的兰草。身下是柔软的锦被,触手微凉丝滑。这里…不是那间令人窒息的新房。
“王妃!您醒了!” 惊喜的呼唤带着哭腔,守在床边的圆脸小丫鬟猛地扑过来,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您吓死奴婢了,都昏睡三天了!”
“翠…微…” 我试着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水!快给王妃温水!” 翠微手忙脚乱地指挥着旁边另一个更小些的丫鬟。
温水润过喉咙,带来一丝活气,也勾起了更深的虚弱。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稍微动一动,便是彻骨的酸痛,尤其是心口,闷钝的痛楚如同附骨之疽,提醒着我那晚的惨烈。
“王爷…呢?” 我靠在软枕上,闭着眼缓气,问得心平气和,仿佛只是问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翠微脸上的喜色僵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觑着我的脸色,声音低了下去:“王爷…王爷把您送到这‘听雪苑’后就…就再没来过。只…只吩咐了,让太医院最好的院判章大人亲自给您诊治,务必…务必吊住您的命。”
听雪苑。王府最偏僻清冷的院落,背靠着一片萧索的竹林,冬日里寒风穿林,雪落无声,故此得名。倒是个“养病”的好地方。
“吊住命…” 我咀嚼着这三个字,唇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点自嘲的凉意。是啊,他怎么会让我轻易死去?圣旨赐婚的王妃若在新婚之夜暴毙,于他摄政王的威名也是污点。这尊泥菩萨,他需要我好好地“占”着位置。
“王妃,您别多想…” 翠微急急地想要安慰,却笨拙地不知该说什么。
“无妨。” 我打断她,目光落在窗外。竹影在微风中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这样…很好。” 远离他,求一份病榻上的清净,或许真是我唯一的生路。
章院判每日必至。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医术精湛,却寡言少语。每次诊脉,那枯瘦的手指搭在我冰凉的手腕上,眉头总是越蹙越紧,眼神凝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开出的方子,无一不是珍稀药材,煎出的药汁浓黑如墨,气味刺鼻难闻。
“王妃脉象沉细微弱,气血双亏,心脉受损尤甚。此乃沉疴痼疾,非朝夕可愈。需静养,切忌忧思劳神,更忌…大悲大恸。” 章院判每次离开前,总会重复着几乎相同的话,目光在我强作平静的脸上停留片刻,带着医者洞悉一切的悲悯。
忌大悲大恸?我心中苦笑。身处这华丽的囚笼,面对那样一个视我为耻辱的夫君,这“忌”字,谈何容易。
汤药一碗碗灌下去,苦涩的味道仿佛已浸透了五脏六腑。身体像是被无数无形的丝线吊着,勉强维持着表面的运作,内里却是一片荒芜的废墟。萧珩果然说到做到,听雪苑成了真正的囚笼。院门内外皆有护卫把守,名义上是保护王妃安危,实则隔绝了我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连翠微她们出入,都要经过盘查。
日子在浓重的药味和死水般的寂静中缓缓流淌。我大部分时间都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看着庭院里那几株梅树从萧索到抽出嫩芽,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洒下,在青石板上投下变幻的光斑。
翠微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一日,她替我擦拭咳血弄脏的帕子时,看着那刺目的红,眼圈又红了,忍不住低低嘟囔:“王妃,您别怪奴婢多嘴…其实…其实那天晚上,您昏过去后,王爷他…他在门外站了一整夜呢。”
擦拭的手猛地一顿,我抬起眼,看向她。
翠微像是被我的目光烫了一下,声音更低,带着点后怕和困惑:“真的!奴婢当时吓得魂都没了,抱着您只知道哭,后来是章太医赶来施针。外面静悄悄的,奴婢以为王爷早就走了…可天快亮时,奴婢去门口想看看药熬好没有,一开门…就看见王爷还站在廊下,就站在您吐…吐了血的地方!身上那件沾了血的蟒袍都没换,背对着门,站得跟尊石像似的,浑身都是寒气…奴婢吓得差点叫出声,赶紧关上门了…”
他…在门外站了一夜?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漾开细微却清晰的涟漪。是为了确认我死没死透?还是…被那口血惊住了?我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他最后那瞬间错愕空白的脸。
荒谬。我立刻掐灭了这点不合时宜的思绪。他那样的男人,怎会为我费心?无非是权衡利弊,担心我死了惹来麻烦罢了。
“以后…莫要再提他了。” 我闭上眼,声音疲惫而冷淡。
“是…是,奴婢知道了。” 翠微连忙应声,不敢再多言。
然而,平静的囚笼生活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萧珩虽不现身,但这座听雪苑的一切,都牢牢掌控在他手中。每日用了什么药,吃了多少饭,咳了几声,何时睡下,事无巨细,总会通过某个隐秘的渠道,传到他的耳中。
这日午后,天气有些闷热。胸口那股熟悉的滞涩感又翻涌上来,比平日更甚。我扶着榻沿,剧烈地呛咳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翠微吓得连忙端来温水,又拿出干净的素帕。
“咳咳…唔…” 这一次的咳势来得又急又猛,喉间腥甜翻涌,我用手帕死死捂住嘴,身体因用力而前倾,单薄的寝衣领口在挣扎中微微松垮开来。
就在咳喘稍歇,我筋疲力尽地抬起头,正要接过翠微递来的水杯时——
“砰!”
房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力道之大,带起的风卷动了内室的纱帘。
玄色的身影如同裹挟着风暴,骤然出现在门口。萧珩高大的身躯堵住了门外大片的光线,逆光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觉一股沉沉的、压抑的戾气扑面而来,瞬间填满了这间本就不算宽敞的屋子。
他来得如此突兀,如此迅疾,仿佛一直就在附近,只等这一刻的契机。
翠微吓得“啊”了一声,手中的水杯差点脱手,慌忙跪下行礼:“王…王爷!”
我猝不及防,惊喘一声,捂着胸口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本就凌乱的呼吸更加紊乱。因剧烈咳嗽而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颊,在对上他冰冷目光的瞬间,血色尽褪,只剩下惊惶的苍白。
他一步步走进来,步履沉稳,却带着无形的威压,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他的目光先是扫过我惨白的脸和因咳嗽而微微起伏的、脆弱不堪的胸口,带着惯有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然而,下一瞬,他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我的颈下!
松散的寝衣领口,因方才剧烈的动作,滑落得更开了一些。左侧锁骨下方,一片肌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
在那片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赫然印着一枚小小的印记。形状并不规则,像一瓣被揉碎的红梅,又像一滴凝固的、淡红色的泪珠。它安静地栖息在嶙峋的锁骨之下,随着我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脆弱又鲜明,与周遭苍白的肤色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冻结。
萧珩的脚步猛地顿住,停在了离软榻三步之遥的地方。方才那满身的戾气和冰冷审视,如同被投入滚水的寒冰,瞬间消融、碎裂,被一种极致的震惊所取代!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点,死死地盯着那枚淡红色的胎记,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最打败认知的景象。那张向来冷硬如磐石、掌控一切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彻底的空白和无法掩饰的惊涛骇浪。错愕、难以置信、狂乱翻涌的回忆碎片…无数复杂的情绪在他深不见底的黑眸中激烈地碰撞、炸开!
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中,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高大的身影投射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带来一种窒息般的压迫感。
“你…” 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只艰难地挤出一个沙哑的音节。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此刻充满了混乱和一种近乎噬人的探究,牢牢锁住那枚小小的胎记,仿佛要将它烙印进灵魂深处。
翠微跪在地上,吓得浑身发抖,大气不敢出。
我也被他这从未有过的、近乎失态的反应震住了。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才惊觉自己衣襟散乱,露出了那块自出生起就伴随我的印记。一股强烈的羞耻感瞬间攫住了我,比那晚被他撕碎和离书时更甚!我慌忙抬手,想要拢紧衣襟,遮住那暴露在冰冷视线下的肌肤。
指尖因为慌乱和病弱而颤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勉强抓住滑落的衣料。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是一根针,猛地刺破了萧珩那凝固的震惊。他像是骤然回神,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更复杂的晦暗情绪覆盖。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厌弃或冰冷的审视,而是掺杂了震惊、怀疑、审视,还有一种…我完全看不懂的、沉甸甸的东西。
他没有再上前一步,也没有说一个字。只是那样沉沉地看着我,目光如有千钧重,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方才那惊鸿一瞥的失态仿佛从未发生,他又变回了那个深不可测的摄政王,只是眼底的冰层之下,多了一些汹涌的暗流。
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
良久,久到我以为自己会在这死寂中窒息,他才极其缓慢地、僵硬地移开了视线。那目光掠过我依旧紧抓着衣襟、指节发白的手,掠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翠微,最后落在地面某处虚无的点上。
他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玄色的袍袖带起一阵冷风,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听雪苑。来如疾风,去亦如骤雨,只留下满室挥之不去的冰冷气息和那个惊心动魄的眼神。
门被重重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光线,也隔绝了他带来的风暴。
我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脱力般靠在软枕上,冷汗早已浸透了单薄的寝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牵扯着闷痛。我死死地攥着衣襟,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下心头的惊悸和那挥之不去的疑问。
那枚胎记…他为何会有那样剧烈的反应?那眼神里…除了震惊,还有什么?
翠微这才敢抬起头,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王妃…王爷他…”
“别问了。” 我闭上眼,声音带着劫后的虚弱和一丝疲惫的颤抖,“扶我躺下。”
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摄政王书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一室的压抑死寂。
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摊开着一幅卷轴。画纸已经有些泛黄,边缘磨损,显然年代久远。画中是一个穿着鹅黄襦裙的小女孩,约莫七八岁年纪,梳着双丫髻,坐在一棵开满粉白花朵的海棠树下荡秋千。小脸圆润,笑容明媚无忧,如同春日最娇嫩的阳光。最引人注目的是,画师用极细腻的笔触,在她左侧锁骨下方,点染了一枚小小的、形似红梅的淡红色印记。
萧珩高大的身影僵立在书案前,背对着烛光,面容沉浸在浓重的阴影里。他已经这样站着,看着这幅画,看了足足一个时辰。玄色的锦袍衬得他身形愈发孤峭冷硬,如同悬崖边一尊沉默的磐石。
他的手指,指节分明,此刻却紧紧攥着,用力到骨节泛白,微微颤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死死锁在画卷上小女孩锁骨下的那抹淡红上。白日里江妩衣襟散乱间露出的那枚印记,与画卷上这一枚,在他脑海中反复重叠、印证,严丝合缝!
怎么可能?!
一个是被他视为耻辱、强塞给他的病弱王妃,一个是他记忆中早已湮灭在时光尘埃里、只余下模糊光影和刻骨之痛的故人…她们之间,怎会有如此巧合的印记?位置、形状,几乎一模一样!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骤然掀起滔天巨浪。尘封多年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嘈杂混乱的街市,刺耳的尖叫,失控狂奔的马车…还有那抹扑向他、将他狠狠推开的鹅黄色小小身影…最后定格在蔓延开的、刺目的猩红,和那双渐渐失去光彩的眼睛…
“哥哥…快走…” 那微弱如雏鸟般的声音,带着濒死的恐惧和最后一丝眷恋,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将他惊醒。
“哐当!”
一声巨响,将死寂彻底打破!
萧珩猛地抬手,狠狠将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砚台、笔架尽数扫落在地!名贵的端砚砸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碎裂开来,墨汁四溅,如同泼洒开的绝望。公文散落一地,狼藉不堪。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如同困在陷阱中濒死的猛兽,双目赤红,充斥着狂乱的血丝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惊痛。那枚小小的胎记,像是一把淬了毒的钥匙,强行撬开了他尘封多年、鲜血淋漓的记忆之门。
他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目光再次投向那幅画,画卷上小女孩明媚的笑容此刻却像是最锋利的刀子,狠狠剜着他的心。再想到江妩那张苍白如纸、咳血不止的脸,和那枚同样刺眼的印记…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诱惑力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疯狂滋生缠绕——
如果…如果当年那个为他挡下马车、在他怀中渐渐冰冷的小女孩,并没有死呢?
如果那个被他视为累赘、百般折辱的病秧子王妃…就是…
“不…不可能!” 他猛地闭上眼,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这念头太过疯狂,太过打败!这世间,怎会有如此荒谬之事?
可是…那印记…那位置…那形状…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理智。
他猛地睁开眼,赤红的眸子里只剩下偏执的疯狂。不管是不是巧合,不管有多荒谬,他都必须查!彻查到底!从江妩的身世开始,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来人!”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石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暴戾。
书房厚重的门无声开启,一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悄无声息地跪在门口阴影处,仿佛本就与黑暗融为一体。
“去查!给本王彻查江妩!从她出生起,所有经历,接触过的人,尤其是…她身上那枚胎记的来历!任何蛛丝马迹,都给本王挖出来!掘地三尺也要查清!”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裹挟着森寒的戾气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是。” 黑影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如同冰冷的机器,应声后,瞬间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萧珩阴鸷的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他缓缓弯下腰,从满地狼藉中,捡起一片碎裂的、染着墨迹的宣纸残片。
那残片上,依稀可见一个娟秀而虚弱的字迹——“离”。
正是那晚,被他亲手撕碎的和离书一角。
修长的手指带着薄茧,指腹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摩挲着那个残缺的“离”字。冰冷的纸片边缘几乎要割破他的皮肤,他却恍若未觉。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混乱风暴。有震惊过后的余悸,有深埋旧伤被撕裂的剧痛,有面对荒谬可能时的挣扎,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恐慌的…不确定。
那枚淡红色的胎记,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他精心构筑的冰冷世界,也劈开了他尘封多年的血痂。前方是迷雾重重,还是万丈深渊?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个被他弃如敝履、只求一纸和离脱身的病弱王妃,身上突然笼罩了一层让他无法掌控、甚至…心生惧意的迷雾。
第三章 宫廷与白月光
时间如同听雪苑中熬药的陶罐,在文火上不紧不慢地煨着,将那浓稠的苦涩一丝丝蒸腾进空气里。自那日萧珩闯入,撞见胎记后拂袖而去,已有月余。听雪苑依旧是那座华丽的囚笼,院门守卫森严,连飞过的鸟雀似乎都要被无形的目光审视一番。
萧珩再未踏足。
这该是我所求的清静。可那日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那近乎失态的僵硬,还有那枚胎记带来的、挥之不去的疑云,却像细小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在心底最深处。每每夜深人静,咳喘稍歇时,那混乱而震惊的眼神便会浮上心头,搅乱一池死水。
章院判的药照例送来,一日苦过一日。他诊脉时眉头蹙得更紧,偶尔会多问几句饮食起居,眼神里探究的意味似乎也重了几分。翠微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几乎不敢在我面前提起“王爷”二字,仿佛那是一个禁忌的咒语。
直到一封烫金凤纹的宫帖,由王府总管亲自送到了听雪苑。
“皇后娘娘千秋寿宴,命妇皆需入宫朝贺。”总管的声音平板无波,垂着眼帘,“王爷吩咐了,请王妃务必…盛装出席。”
盛装?我捏着那封沉甸甸的宫帖,指尖冰凉。这哪里是贺寿,分明是将我这尊“泥菩萨”推出去,供人观赏议论罢了。萧珩他…是想借这机会,试探什么?还是仅仅为了向皇家彰显他“善待”王妃的姿态?
“知道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无波,将宫帖递给翠微,“收起来吧。”
翠微捧着帖子,脸上却满是忧虑:“王妃…您的身子…”
我望向窗外,庭院里那几株新栽的桃花,已零星绽开了几朵粉白,在料峭春风里微微颤抖。像极了我此刻的处境。“躲不掉的。”声音很轻,带着认命的疲惫,“替我准备吧。素净些的宫装即可。”
皇后寿宴,未央宫内一派锦绣繁华。金碧辉煌的殿宇被无数的宫灯映照得亮如白昼,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身着华服的命妇贵女们云鬓香风,珠翠环绕,笑语晏晏。空气里弥漫着脂粉的甜香、美酒的醇厚和一种名为“权势”的无形压力。
我坐在属于摄政王妃的位置上,位置靠前,却如同坐在孤岛。身上是一件新制的月白云锦宫装,领口和袖缘绣着疏落的银线缠枝莲纹,素雅得近乎寡淡。厚重的脂粉勉强掩盖了脸色的苍白,但眼底的青黑和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病弱之气,在满殿的珠光宝气中,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刺眼。
我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怜悯的、幸灾乐祸的…如同细密的针,无声地扎在皮肤上。尤其当一身玄色亲王常服、身姿挺拔如松的萧珩,在众人的簇拥下步入大殿时,那些目光瞬间变得更加灼热,带着毫不掩饰的窥探,在我和他之间来回逡巡。
萧珩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御座下首属于他的尊位。他的出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吸引了所有焦点。他面容冷峻,下颌线条绷紧,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场。入座时,他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全场,掠过我所坐的方向时,目光没有丝毫停留,如同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心口那熟悉的滞涩感又开始翻涌,我垂眸,端起案几上的清茶,指尖冰凉,微微颤抖。温热的茶水滑入喉咙,却丝毫暖不了四肢百骸。他果然…视我如无物。那日的失态与震惊,仿佛只是我病中一场荒诞的幻觉。
然而,就在我垂眸的瞬间,似乎捕捉到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那动作快得如同错觉,转瞬即逝。
“哟,这不是咱们摄政王妃吗?”一个娇俏却带着明显刻薄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我抬眼,看见一位身着绯红缕金百蝶穿花宫裙的少女,在一群贵女的簇拥下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她容貌艳丽,眉眼间带着一股娇纵之气,正是吏部尚书之女,柳如烟。柳尚书是朝中清流领袖,素来与萧珩政见相左,是朝堂上针锋相对的对手。柳如烟的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挑衅。
“王妃姐姐今日这身打扮,可真是…”她拖长了调子,目光在我素净的宫装上转了一圈,掩唇轻笑,“清新脱俗呢!只是在这大喜的日子,未免有些…太过素净,不够喜庆吧?莫不是…王爷苛待了姐姐?”
她身后的几个少女也跟着发出低低的嗤笑声。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周围的目光更加赤裸裸地聚焦过来,带着看戏的兴味。
翠微站在我身后,气得脸色发白,却又不敢出声。
胸口那股闷痛骤然加剧,喉间的痒意几乎压制不住。我强忍着咳嗽的冲动,抬起眼,迎上柳如烟挑衅的目光。那目光深处,除了刻薄,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嫉恨。我忽然明白了。她针对的,或许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摄政王妃”这个身份。她柳家与萧珩为敌,她本人…怕是也对萧珩存着别样的心思。
“柳小姐说笑了。”我开口,声音不大,甚至带着病弱的微喘,却清晰地穿透了那些细碎的嗤笑,“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慈德昭彰。今日寿宴,普天同庆,贵在心意诚敬。妾身久病缠身,不敢以浓妆艳服冲撞娘娘圣颜,唯以素心一片,祈求娘娘凤体安康,福泽绵长。” 我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柳如烟身上那过于繁复耀眼的百蝶穿花,“倒是柳小姐这一身,金蝶翩跹,栩栩如生,想必是费了巧匠无数心血,当真是…夺人眼目。”
话音落下,周遭瞬间安静了几分。柳如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我这话,明着是自谦,暗里却点出她衣着过于华丽张扬,甚至可能喧宾夺主。尤其那句“夺人眼目”,更是带着绵里藏针的讽刺。
“你!”柳如烟气得俏脸微红,正要发作。
“好了,烟儿。”一个温和却带着威严的女声传来。柳如烟的母亲,柳夫人款步上前,不着痕迹地拉了一下女儿的手臂,对我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王妃娘娘说得极是。心诚则灵,娘娘凤体尊贵,自能体谅。” 她目光转向柳如烟,带着一丝警告,“还不快给王妃赔个不是?你这孩子,就是心直口快了些。”
柳如烟在母亲的目光下,不甘心地咬了下唇,勉强对我福了福身:“是如烟失言了,王妃姐姐莫怪。” 那语气,却毫无诚意。
我微微颔首,不再看她,只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指尖的颤抖似乎平复了一些,但心口的闷痛和喉间的腥甜却愈发清晰。方才一番应对,已是耗尽了气力。
柳如烟被柳夫人拉着,悻悻地回到她的座位,目光却依旧如毒针般不时刺来。
高座之上,帝后似乎并未注意到这小小的插曲。丝竹再起,舞姬们水袖翻飞,宴席在一种表面和乐的气氛中继续。萧珩自始至终端坐于位,姿态冷硬,仿佛方才那场风波与他毫无干系。他甚至不曾往这边瞥过一眼。
夜色渐深,宫宴终于接近尾声。帝后起驾回宫,命妇们也陆续告退。晚风带着料峭的寒意,吹散了殿内浓郁的暖香。
我强撑着起身,在翠微的搀扶下,随着人流缓缓步出未央宫高大的殿门。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晚风一吹,更是冷得彻骨,忍不住又低低咳了两声。
“王妃,轿辇在前面。”翠微低声提醒,声音里满是担忧。
王府的软轿停在宫道旁不远处的阴影里。就在我们即将走近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刻意压低的、饱含恶意的催促:“快点!别磨蹭!”
还未等我回头,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侧面撞来!
“啊!”翠微惊叫一声,被撞得一个趔趄,松开了搀扶我的手。
我本就虚弱,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被撞得朝旁边歪倒!眼前一阵发黑,胸腔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挤空,喉头腥甜上涌!
“哗啦——!”
伴随着清脆的碎裂声和冰冷的液体兜头浇下!
一股浓郁的酒气瞬间将我包裹。冰凉的琼浆玉液顺着额发、脸颊、脖颈,迅速浸透了单薄的宫装,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细针,瞬间扎透了肌肤,直刺骨髓!精心梳理的发髻被打湿散乱,狼狈不堪地贴在脸颊和颈侧。
“王妃!”翠微扑过来,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想用袖子替我擦拭。
撞倒我的是个面生的小太监,此刻已飞快地爬起来,混入旁边混乱的人群中,瞬间不见了踪影。而柳如烟和她那几个闺中密友,就站在几步开外,正掩着嘴,毫不掩饰地发出幸灾乐祸的嗤笑声。
“哎呀!真是对不住!”柳如烟夸张地惊呼,脸上却带着恶意的笑,“都怪那不长眼的奴才!走路也不看着点!王妃姐姐…您没事吧?这大冷天的,湿透了可怎么好?” 她身旁一个穿着鹅黄衣裙的少女,手里还拿着一个空了的金樽,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冰冷的酒液顺着发梢滴落,浸透了里衣,寒气如同毒蛇般钻入四肢百骸。身体里的最后一点暖意被彻底抽空,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闷痛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锐痛。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住。
屈辱、寒冷、病痛…交织成一张绝望的网,将我死死缠住。
就在意识即将被冰冷的黑暗吞噬的瞬间——
“让开!”
一声低沉而暴戾的断喝,如同惊雷炸响在混乱的宫道上!
一股强大的力道骤然袭来,却不是推搡,而是…揽抱!
我冰冷僵硬的身体,猛地撞进一个坚硬而滚烫的怀抱!
玄色的锦袍带着熟悉的、清冽的松柏气息,瞬间驱散了刺鼻的酒味,霸道地将我笼罩。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如同铁箍般,紧紧地、不容抗拒地环住了我的腰,将我牢牢地、近乎粗暴地按在了他的胸膛上!
隔着湿透的、冰冷的衣料,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副胸膛下传来的、强健而急促的心跳,如同擂鼓!还有那透过衣料散发出的、惊人的热度!像一块骤然贴近的烙铁,烫得我几乎瑟缩。
混乱的惊呼声、柳如烟瞬间僵住的笑脸、周围无数惊愕的目光…在这一刻都模糊了,远去了。
只有他。
萧珩!
他竟然…在这里?!
他怎么会…抱住我?
巨大的震惊和身体接触带来的陌生冲击,让我脑中一片空白,连剧烈的颤抖都停滞了一瞬。我被迫仰起头,对上他近在咫尺的脸。逆着宫灯的光,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绷紧如刀削,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此刻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那怒火如此汹涌,如此真实,几乎要化为实质喷薄而出!但在这熊熊燃烧的怒焰深处,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乱?
时间仿佛凝固。
然而,这凝固只持续了不到一息!
“咻——!”
一道尖锐到刺破耳膜的破空之声,如同毒蛇的嘶鸣,骤然撕裂了宫道上短暂的死寂!
“王爷小心!”侍卫凄厉的示警声同时响起!
电光火石之间!
搂在我腰间的手臂猛地收紧!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的骨头勒断!萧珩高大的身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决绝,抱着我猛地旋身!
我的视线天旋地转,只看到眼前玄色的袍袖如同巨大的、遮天的幕布,瞬间覆盖了所有视野!
“噗嗤!”
一声极其沉闷、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声,清晰地传入耳中!
紧接着,是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滚出的闷哼!那声音带着剧痛,却被他死死压住。
环抱着我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石,然后,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
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他身上清冽的松柏气息,猛地窜入我的鼻腔!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
旋身的动作停止。萧珩依旧将我死死护在怀中,高大的身躯如同磐石般矗立,将我完全遮挡在他与冰冷的宫墙之间。他微微低着头,额角有青筋在跳动,下颚线绷紧到了极致。
那支淬着幽蓝冷光的弩箭,深深没入了他左臂外侧!玄色的锦袍被撕裂,暗红色的液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泅开、蔓延,如同在夜色里绽放了一朵狰狞而凄艳的花!
“有刺客!护驾!”
“保护王爷王妃!”
侍卫的怒吼和兵刃出鞘的铿锵声瞬间响成一片!宫道上彻底炸开了锅!混乱的脚步声、惊叫声、呵斥声交织在一起。
然而,在萧珩用身体构筑的这方狭小的空间里,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带着血腥气和灼热的温度,喷在我的额发上。
我被他紧紧箍在怀里,脸被迫贴着他胸口染血的衣料。那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正透过湿冷的宫装,一点点渗进来,烫得我皮肤发疼。方才刺骨的寒意似乎被这血腥和灼热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灭顶的眩晕和心脏被狠狠攥住的窒息感。
他…是为了护住我…才…
这个认知,比刚才那支致命的弩箭更让我心神剧震!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不断蔓延开来的、刺目的红!
混乱中,有侍卫冲过来想要查看他的伤势,被他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
“本王无碍。”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强行压制的痛楚和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缓缓松开禁锢着我的手臂,动作间牵扯到伤口,眉头狠狠一蹙,额角的冷汗瞬间滚落下来。
身体骤然失去支撑,我踉跄了一下,被翠微慌忙扶住。脱离了那个滚烫而血腥的怀抱,晚风裹挟着寒意再次袭来,我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噤,目光却无法从他染血的左臂移开。
萧珩站直身体,仿佛那支深入骨肉的弩箭不存在。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瞬间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地钉在几步之外、脸色煞白如纸的柳如烟身上!
柳如烟在他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逼视下,吓得浑身一抖,手中的帕子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同伴。
萧珩的眼神冰冷彻骨,没有愤怒的咆哮,只有一种无声的、如同看待死物般的漠然。那目光,让柳如烟如坠冰窟,连呼吸都停滞了。
“回府。”萧珩收回目光,不再看她一眼,声音冷硬如铁,仿佛刚才那舍身相护的一幕从未发生。他率先迈步,脚步沉稳,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
“王爷!您的伤!”侍卫统领焦急地低呼。
“聒噪。”萧珩脚步未停,只冷冷丢下两个字。
我被他这近乎自虐的强硬震住了。翠微搀扶着我,脚步虚浮地跟在后面。看着他挺直却微微紧绷的背影,看着他左臂上那不断扩大的暗红湿痕,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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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府,听雪苑内室。
灯火通明,浓重的药味压过了残留的血腥气。章院判已匆匆赶来,正小心翼翼地剪开萧珩左臂上被血浸透的袖袍。狰狞的伤口暴露出来,皮肉外翻,深可见骨,周围一片乌黑肿胀,显然那弩箭上淬了剧毒!
章院判神色凝重,用特制的银刀剜去腐肉,动作又快又稳。萧珩端坐在太师椅上,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额角不断滚落的冷汗和紧抿到发白的唇线,泄露着此刻承受的巨大痛楚。他另一只完好的手,紧握着椅子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根根泛白,坚硬的紫檀木都被捏出了细微的裂痕。
翠微端来温水,绞了热帕子。我坐在旁边的矮凳上,看着章院判的动作,看着那狰狞的伤口,只觉得手脚冰凉,心口像是压着一块巨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闷痛。那不断涌出的暗红血液,刺得眼睛生疼。
“王妃…您脸色不好,要不…”翠微担忧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目光无法离开那片血色。是他…替我挡下了那支毒箭。这个认知,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
“王爷,伤口清理好了,毒也拔除了大半,但余毒未清,需按时服药敷药,静养些时日,万不可再用力。”章院判处理完毕,仔细包扎好,额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嗯。”萧珩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声音因疼痛而沙哑。
章院判留下外敷的药膏和一包内服的药粉,又叮嘱了翠微换药的时辰和禁忌,这才躬身退下。室内只剩下我们三人,气氛沉滞得令人窒息。
翠微看看我,又看看闭目忍耐着剧痛的萧珩,迟疑着,将盛着温水、干净帕子和那罐药膏的托盘,轻轻放在了我手边的矮几上。然后,她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轴转动的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我僵坐在矮凳上,看着托盘里的东西,又看向他染血的半边臂膀和苍白的脸。空气里弥漫着血腥、药味和他身上那股独特的、清冽而强势的气息。那晚被他撕碎和离书、禁锢在怀的记忆,与方才宫道上他骤然抱住我、以身挡箭的画面,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冲击得我头晕目眩。
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萧珩缓缓睁开了眼。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因失血和剧痛而显得有些黯淡,却依旧锐利如初,直直地朝我望了过来。
目光相接的瞬间,我像是被烫到一般,下意识地想要躲闪。
“还愣着做什么?”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却因虚弱而少了几分往日的冰冷,“过来,上药。”
命令的语气,瞬间刺破了我心中那点混乱的涟漪。我抿了抿唇,压下喉间的涩意,起身,端起托盘,走到他面前。
离得近了,那伤口更显得狰狞可怖,血腥味和药膏苦涩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冲击着感官。他敞开的衣襟下,是线条流畅而结实的胸膛,此刻随着略显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方才在宫道上被他死死按在怀里的触感,仿佛又清晰起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和血腥。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拿起干净的帕子,在温水中浸湿、拧干。指尖冰凉,触碰到他滚烫的、裸露的臂膀肌肤时,两人俱是微微一颤。
他的皮肤是温热的,甚至有些灼人,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紧实和力量感。那温度透过微凉的帕子传递到我的指尖,一路蔓延,仿佛带着细微的电流,让我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得更厉害。
我垂着眼,不敢看他的表情,只专注于擦拭伤口周围凝固的血迹。动作尽量放得轻缓,生怕弄疼了他。可即便如此,每一次棉帕的擦拭,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瞬间的紧绷和压抑的抽气声。
那细微的、因疼痛而压抑的声音,像小锤子一样敲在我心上。额角渗出的冷汗沿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我擦拭的手背上,带着灼人的温度。
我咬着下唇,加快了动作。擦干净血迹,打开药罐。一股辛辣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我用指尖挖出一小块墨绿色的药膏,那药膏触手冰凉。
目光落在那道皮肉翻卷的伤口上,心尖又是一颤。指尖悬在伤口上方,却迟迟无法落下。那狰狞的伤,是为我受的。这个念头沉甸甸地压着。
“怕了?”头顶传来他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气息拂过我的额发。
那语气瞬间激起了我一丝倔强。我深吸一口气,指尖带着微凉的药膏,终于轻轻触碰到了那滚烫的伤口边缘。
“嘶…” 一声极其压抑的抽气从他齿缝中溢出。
我的指尖猛地一缩,像被烫到。抬眼,正撞进他深沉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责备,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映着我惊慌失措的脸。
“继续。”他命令道,声音更哑了几分,带着一种奇异的忍耐。
指尖重新落下。药膏冰凉,触碰到灼热翻卷的皮肉,引发他手臂肌肉一阵更剧烈的颤抖。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药膏涂抹在伤口上,动作笨拙而生涩。每一次指尖的移动,都仿佛在滚烫的烙铁上行走,那灼热的肌肤温度和他压抑的痛楚喘息,如同无形的丝线,将我们两人紧紧缠绕在这方寸之间。
距离太近了。近得我能看清他额角细密的汗珠,近得能感受到他每一次因疼痛而加重的呼吸。那灼热的气息,带着淡淡的血腥和松柏的清冽,不断地拂过我的额角、鬓边,带来一阵阵令人心悸的麻痒。我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连耳根都热了起来。指尖下的肌肤滚烫,每一次触碰都像是过电,让我的指尖也染上了那灼人的温度。
空气仿佛凝固了,粘稠得化不开。只剩下药膏辛辣的气味,他压抑的呼吸声,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陌生的慌乱和无措,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我,让我几乎无法呼吸。只能机械地、专注地涂抹着药膏,试图用这动作来掩盖内心的兵荒马乱。
终于,药膏覆盖了整个伤口。我几乎是逃也似的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他肌肤的滚烫触感和药膏的清凉。慌忙拿起干净的绷带,开始为他包扎。
缠绕绷带需要更近的距离。我的手臂不可避免地环过他的身体,每一次动作,发丝都几乎要扫过他的下颌,呼吸无可避免地交缠在一起。那属于他的、强烈的男性气息,带着伤痛的脆弱和骨子里的强势,无孔不入地将我包围。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的头顶,带着一种审视的、探究的、甚至…复杂的重量。那目光如有实质,烧灼着我的头皮。
脸颊烫得几乎要烧起来。我死死低着头,专注于手中的动作,手指却因为那目光和这过近的距离而颤抖得更加厉害,好几次差点没拿稳绷带。
好不容易包扎完毕,在手臂外侧打了个结实的结。我长长地、无声地舒了口气,如同完成了一场艰难的战役。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好了。”我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收回手,后退一步,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
萧珩垂眸,看了一眼包扎好的手臂,又缓缓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那眼神深邃难辨,带着一丝审视后的疲惫,还有…一种我完全看不懂的、沉沉的复杂情绪。他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就在这一刻——
“王爷!” 门外传来侍卫统领刻意压低却难掩焦急的声音,“柳尚书在书房等候多时了!说有十万火急的要事禀报!”
萧珩眼底那丝复杂的情绪瞬间被冰冷的戾气覆盖。他眉峰一蹙,脸上刚刚因上药而缓和些许的线条再次变得冷硬如铁。
“知道了。”他沉声应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肃。他撑着扶手,试图起身。
“王爷!”我下意识地出声,看着他苍白失血的脸和那刚包扎好的伤臂,“您的伤…”
他动作一顿,侧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再次锁住我。那目光锐利依旧,仿佛能穿透我强装的平静,看到我心底残留的慌乱和那丝不合时宜的担忧。
“死不了。”他冷冷地吐出三个字,带着惯有的刻薄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随即,他不再看我,强撑着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大步走向门口。脚步依旧沉稳,只是那背影在烛光下,透出一种深重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孤峭。
门开了,又关上。
室内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浓重的药味、淡淡的血腥气,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他的灼热气息。
我站在原地,指尖上残留的滚烫触感如同烙印。方才那近在咫尺的呼吸交缠,他压抑的痛楚喘息,还有他最后那冰冷中带着复杂的一瞥…种种画面纷至沓来,搅得心湖一片混乱。
目光落在矮几上,那罐墨绿色的药膏旁,静静躺着一方染血的素帕。那是方才擦拭时留下的。
血色刺目。
心口那熟悉的滞涩感,伴随着一种陌生的、更加汹涌的悸动,再次翻涌而上,几乎要将我淹没。
第四章 情动初吻
自宫宴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之后,听雪苑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粘稠滞重。萧珩臂上的伤,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横亘在我们之间。章院判每日雷打不动地前来诊脉,开出的药方却悄然变了。那些浓黑如墨、苦涩难当的汤药被撤下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每日清晨由翠微小心翼翼捧来的、一碗乳白色的药膳汤。
汤是用上好的牛乳,文火慢煨,加入碾碎的杏仁、百合、川贝,还有几味我认不出的珍稀药材。入口温润,带着淡淡的奶香和清甜,竟不似药,倒像是精心调制的滋补羹品。
“章太医说,王妃心脉受损,虚不受补,需得徐徐温养。”翠微一边小心地伺候我喝下,一边轻声解释,“这牛乳杏仁羹,最是润肺益气,温和滋养。王爷…特意吩咐膳房每日熬制的。”
特意吩咐?我握着温热的瓷勺,指尖微微一顿。碗中升腾起的氤氲热气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心底那一丝因这突如其来的“优待”而生出的、极其微弱的波澜。是愧疚?还是…仅仅为了吊住我这“泥菩萨”的命,好让他继续查清那胎记的谜团?
那日他替我挡箭时的眼神,混乱中护住我的臂膀,还有上药时那灼热的呼吸与肌肤相触的颤栗…这些画面如同碎影,在寂静的深夜里反复闪现,搅得人不得安宁。而每一次想起,心口那沉闷的痛楚便会如影随形,提醒着我这具身体的脆弱和彼此之间那道看似无法逾越的鸿沟。
章院判再来诊脉时,眉头依旧未展,但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丝斟酌。“王妃脉象虚寒入骨,沉疴久滞。寻常汤药恐难驱尽这深入骨髓的寒气。老朽思虑再三,或可试以药浴温通之法,借温泉活水,辅以烈阳草、干姜、附子等驱寒猛药,或能收奇效。”他顿了顿,看向我,“只是此法霸道,王妃身子孱弱,需得循序渐进,且…需有得力之人随时在侧看护,以防气血翻涌,引发旧疾。”
药浴?温泉?我微微一怔。王府别院的后山,确有一眼引自地下热泉的汤池,隐在竹林深处,平日少有人至。
“有劳章太医费心。”我垂下眼帘,应了下来。无论萧珩出于何种目的,这具破败的身子若能好受些,总是好的。至于“得力之人”…翠微虽忠心,但终究力弱。这“得力之人”是谁,不言而喻。
药浴定在三日后。翠微早早便开始忙碌,将汤池周围仔细洒扫熏香,备好干净松软的浴巾和更换的素纱寝衣。空气中弥漫着浓烈而辛燥的药草气味,是章太医亲自调配的药包,投入了汩汩冒着热气的温泉水中,将一池清泉染成了深沉的琥珀色。氤氲的白雾蒸腾而起,弥漫在整个汤池空间,模糊了视线,也隔绝了初冬的寒意。
我被翠微搀扶着,褪去厚重的外袍,只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素色浴袍。温热的湿气包裹上来,带着浓重的药香,甫一吸入,便觉胸口沉闷的滞涩似乎松动了一丝。肌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
“王妃,您慢些。”翠微小心翼翼地扶着我,踩着光滑温热的青石台阶,一步步踏入温度略烫的药泉水中。
温热的泉水瞬间包裹住冰冷的双足,随即是小腿、腰腹…那滚烫的热度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带着药力,霸道地刺入肌肤,直透骨髓!沉积在四肢百骸深处的寒气仿佛被瞬间唤醒,疯狂地叫嚣、抵抗,带来一阵阵钻心蚀骨的刺痛和麻痒!
“呃…”我忍不住闷哼一声,身体猛地绷紧,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单薄的身体在滚烫的泉水中微微颤抖,如同风中的残烛。
“王妃!”翠微吓了一跳,连忙扶住我,“是不是太烫了?要不…咱们缓缓?”
我咬着下唇,摇了摇头,声音因忍耐而发颤:“无妨…忍一忍便好。”这深入骨髓的寒,若不以此猛药拔除,终将耗尽我最后一丝生机。
翠微只得在一旁紧紧扶着我的手臂,看着我强忍痛楚,一点点适应那几乎要将人融化的水温。药力随着热流在血脉中奔涌,刺痛感稍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仿佛从冻僵中逐渐复苏的酸胀和暖意。我靠在池边光滑温热的石壁上,闭上眼,任由热气和药力蒸腾,苍白的脸颊渐渐被熏染上一层病态的嫣红,额角的碎发被汗水打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氤氲的水汽中,单薄的素纱浴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得近乎嶙峋的肩颈线条,青丝濡湿,蜿蜒地贴在颈侧和苍白的锁骨上,脆弱得如同水中易碎的琉璃。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刺痛渐渐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取代,意识在暖意和药力的双重作用下,有些昏沉。就在我几乎要在这令人窒息的暖融中睡去时——
“哗啦!”
汤池入口处,厚重的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猛地掀开!
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冲淡了浓重的水汽!
一道高大挺拔的玄色身影,如同骤然降临的煞神,堵住了唯一的出口,逆着门外清冷的天光,带来一股迫人的威压!
是萧珩!
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瞬间惊醒,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巨大的惊惶之下,身体本能地向后一缩,脚下被水底光滑的青苔一滑——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脱口而出!身体彻底失去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温热的泉水瞬间没过头顶!
灭顶的恐惧和窒息感瞬间袭来!冰冷的池水疯狂涌入鼻腔和口腔!眼前是翻滚的琥珀色水光和破碎的气泡!挣扎间,湿透的素纱浴袍纠缠住手脚,更加剧了下坠的势头!
“王妃!”翠微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想要扑过来,却被水滑倒,自身难保。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一道巨大的黑影挟裹着劲风,猛地扎入水中!
有力的手臂如同铁钳,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瞬间箍住了我纤细的腰肢!滚烫而坚实的胸膛紧贴上来,带着池水也无法冷却的惊人热度!那熟悉的、清冽的松柏气息混杂着浓烈的药香和水汽,霸道地侵入感官!
天旋地转!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水底拽起!
“哗啦——!”
巨大的水花伴随着两个人的身影骤然破水而出!
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我剧烈地呛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眼前阵阵发黑。冰冷的水珠顺着发梢、脸颊不断滚落。
腰间的手臂依旧死死地禁锢着,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揉碎进他的身体里。滚烫的体温透过湿透的、紧贴的薄薄衣料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熨烫着我冰凉颤抖的肌肤。
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正对上萧珩近在咫尺的脸。
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滑过他紧抿的薄唇,滑过他线条冷硬的喉结,没入同样湿透的玄色衣襟。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如同燃着幽暗火焰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惊怒未消的余烬、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还有…一种极其浓烈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复杂情绪!
水汽氤氲中,距离如此之近。他灼热的呼吸带着水汽,急促地喷在我的脸上,带着滚烫的温度。我的双手因惊慌失措,下意识地抵在他同样湿透的胸膛上。掌心下,是坚硬起伏的肌肉轮廓和那强健有力、如同擂鼓般急促的心跳!
咚!咚!咚!
那心跳声如此清晰,如此剧烈,透过相贴的肌肤,直接撞进我的胸腔,与我失序的心跳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滞。
水珠沿着我的睫毛滚落,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他幽深的瞳孔里,映着自己苍白惊惶、湿发凌乱的模样。他环在我腰间的手臂,滚烫而有力,仿佛一道无法挣脱的枷锁,又像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温热的泉水包裹着紧贴的身体,湿透的衣料形同虚设,彼此肌肤的温度、心跳的震动、甚至细微的颤抖,都在这方寸之间被无限放大,清晰得令人心悸。
四周只剩下泉水滴落的轻响,和他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我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血液似乎都冲向了脸颊,烧得滚烫。抵在他胸膛的手想要用力推开,却软绵得使不上半分力气。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和肌肤相贴带来的、灭顶的陌生战栗。
萧珩的目光沉沉地锁着我,那双翻涌着暗潮的眼眸,从我被水汽蒸腾得异常嫣红的脸颊,滑过因喘息而剧烈起伏的胸口,最终,落在了那湿透的素纱浴袍下,若隐若现的左侧锁骨下方!
水珠滑过那枚淡红色的胎记,在氤氲雾气中,折射着微光,显得愈发清晰而脆弱。
他的眼神骤然一暗,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那翻涌的暗潮瞬间变得更加汹涌难测。环在我腰间的手臂,指节无意识地收紧,带来一阵细微的痛楚和更强烈的存在感。
“王…王爷…”我被他这极具侵略性的目光看得心慌意乱,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丝哀求,“放…放开我…”
这微弱的声音,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
萧珩非但没有松手,反而猛地收紧了手臂!我的身体被更紧地压向他滚烫的胸膛!两人之间最后一丝缝隙也被彻底挤掉!
他低下头,灼热的气息带着浓重的水汽和药香,如同火焰般灼烧着我的耳廓和敏感的颈侧肌肤!那低沉的、带着一丝喑哑的嗓音,裹挟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狎昵,如同烙印,狠狠烫进我的耳膜:
“放开?王妃似乎总学不乖。”他的唇几乎要贴上我的耳垂,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危险的磁性,“本王若再晚来一步,你这尊泥菩萨,怕是要彻底化在这汤池里了!章院判的医嘱,你当是耳旁风?”
那灼热的气息和低沉的话语,如同电流般窜过脊背,带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酥麻和灭顶的羞耻!我浑身僵硬,连指尖都在颤抖,想要偏头躲开那灼人的气息,却被他牢牢禁锢,动弹不得。
“药浴霸道,需得力之人看护。”他继续说着,目光沉沉地扫过一旁吓得面无人色、跌坐在池边水里的翠微,最终又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审视,“你的侍女,担不起这个责。”
“所以…王爷是亲自来‘监察药效’?”我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迎上他那深不见底的目光,声音带着水汽的湿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心跳却因这过近的距离和他身上散发出的、强烈的雄性气息而彻底失控。
“是又如何?”他坦然地承认,薄唇勾起一个近乎冷酷的弧度,眼神却更加幽暗,“本王倒要看看,这价值千金的药浴,能不能把你这风吹就倒的破败身子…泡得结实些。”
话音未落,他箍在我腰间的手臂猛地用力一提!
“哗啦!”
水花再次溅起!
我惊呼一声,整个人被他以一种近乎抱小孩的姿态,从水中托抱而起!湿透的身体骤然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激起更剧烈的颤抖!素纱浴袍紧贴着肌肤,勾勒出不堪一握的腰肢和纤细的腿线,水珠沿着玲珑的曲线不断滚落。
巨大的羞耻感和无力感瞬间灭顶!我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攀附住什么,慌乱中,湿漉漉的手臂竟不自觉地环上了他的脖颈!
肌肤相贴的瞬间,两人俱是一震!
他的身体瞬间绷紧,环抱着我的手臂肌肉贲张如铁石!脖颈处的肌肤滚烫惊人,脉搏在指下狂野地跳动!我的指尖如同被烫到,想要缩回,却被他身上那股强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牢牢吸附。
萧珩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抱着我,大步流星地踏出汤池。每一步都沉稳有力,水珠顺着他的袍角和我的裙摆滴落在光洁的地面上,留下一串湿痕。他无视了旁边吓得跪伏在地的翠微,径直走向汤池旁早已备好的软榻。
他的目光始终沉沉地落在我脸上,那双深眸如同漩涡,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暗流,有尚未褪去的余怒,有强硬的掌控,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因这过分亲密的接触而燃起的幽暗火光。
软榻近在眼前。他俯身,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点粗暴的意味,将我重重地放在了铺着厚软绒毯的榻上。身体陷入柔软的绒毯,带来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然而,他并未立刻直起身。
高大的身躯依旧带着强烈的压迫感,笼罩在软榻上方。他一手撑在我身侧的榻沿,另一只手…竟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攥住了我纤细的脚踝!
“啊!”我惊喘一声,脚踝处传来的灼热触感如同烙铁!湿透的素纱下摆被他毫不客气地掀开一截,露出一截苍白纤细、还沾着水珠的小腿!
“躲什么?”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危险的磁性,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我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湿透的薄纱,“既是监察药效,自然要…验看分明。”
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强烈的侵略性和审视,一寸寸扫过我被泉水泡得微微泛红的肌肤,最终,再次落在那枚因湿发黏贴而暴露得更加清晰的淡红色胎记上。
空气仿佛被点燃,粘稠而滚烫。
第五章 旧爱设局
温泉药浴带来的那点微弱暖意,终究没能驱散心头盘踞的寒意,更未能融化横亘在我与萧珩之间那层愈发厚重的冰墙。那日汤池中惊心动魄的贴近、他灼热到几乎要将人焚毁的目光、以及最后近乎掠夺般的禁锢…如同一场混乱而滚烫的梦魇,在深夜里反复灼烧着我的神经。
然而,梦醒之后,现实依旧是那座冰冷华丽的囚笼——听雪苑。
萧珩没有再出现。章院判的药膳汤依旧每日清晨准时送来,带着温润的奶香,却再也暖不了心。府中的气氛却悄然发生了变化。下人们行走间愈发屏息凝神,眼神里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敬畏和谨慎。偶尔能听到压抑的议论,关于王爷近来愈发酷烈的手段,关于朝堂上被连根拔起的几个派系…还有,一个名字,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沉寂的王府里漾开隐秘的涟漪——
柳如霜。
这个名字,翠微在替我梳头时,曾小心翼翼地提起过,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王妃…奴婢听前院洒扫的小厮说,柳家的大小姐…就是那个柳如霜…好像要回京了…”
柳如霜。吏部尚书柳家的嫡长女,柳如烟的嫡亲姐姐。她与柳如烟的骄纵外露截然不同,是名动京华的才女,更是…萧珩心口那颗难以触碰的朱砂痣,一道早已结痂却从未愈合的旧伤。
传闻中,萧珩年少落魄时,曾得柳如霜青眼相待,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几乎成了定局。然而后来不知为何,柳家突然将柳如霜远嫁江南,嫁给了手握盐铁重权的江南总督。再后来,萧珩从尸山血海中崛起,成了权倾天下的摄政王,而柳如霜,也成了江南总督府尊贵的夫人。这段往事,成了王府乃至整个京城讳莫如深的禁忌。
如今,她回来了。在萧珩因我锁骨下那枚胎记而心神剧震、手段愈发酷烈的当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压在心口,比咳疾发作时更令人窒息。我坐在窗边,看着庭院里初冬的寒风卷起枯黄的落叶,指尖冰凉。柳如霜的归来,如同投入这潭死水的一颗巨石,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而我,这尊徒有虚名的泥菩萨,首当其冲。
预感很快变成了现实。
几日后的一个午后,听雪苑紧闭多日的院门,被一个通传小厮恭敬地叩开。
“王妃娘娘,”小厮垂首,声音带着刻意的谦卑,“柳夫人(柳如霜)过府拜访王爷,听闻王妃玉体欠安,特来听雪苑探望。”
柳如霜?亲自来“探望”我?
心猛地一沉。指尖下意识地蜷紧,冰凉的触感蔓延至四肢百骸。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请柳夫人进来吧。”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认命的疲惫。
须臾,一道窈窕的身影在侍女的簇拥下,袅袅娜娜地步入听雪苑。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云锦斗篷,领口镶着一圈雪白的风毛,衬得一张脸愈发莹白如玉。眉眼温婉,气质娴雅,行走间裙裾轻摆,如同画中走出的仕女,与柳如烟的娇纵艳丽截然不同。
“见过王妃姐姐。”柳如霜走到近前,未语先笑,声音如同清泉击玉,温软动听。她盈盈下拜,姿态优雅,礼数周全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柳夫人不必多礼。”我虚扶了一下,示意她落座。翠微奉上热茶。
柳如霜并未立刻坐下,目光温婉地落在我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听闻姐姐凤体抱恙,如霜心中甚是不安。今日冒昧前来叨扰,姐姐可莫要怪罪。”她语气真诚,眼神清澈,仿佛真的只是出于一片纯粹的关心。
“劳柳夫人挂心,妾身不过是旧疾罢了。”我垂眸,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她眼底深处可能藏着的任何情绪。
“旧疾最是磨人。”柳如霜轻叹一声,在旁边的绣墩上坐下,姿态优雅从容,“如霜远在江南时,也常听人提及姐姐,说姐姐温婉娴淑,与王爷…甚是相配。”她顿了顿,语气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怀念?“王爷性子冷硬,这些年…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姐姐能嫁入王府,如霜…真心为王爷高兴。”
每一个字都温软得体,落在耳中却字字如针。她在提醒我,她了解萧珩的“冷硬”,她在暗示她曾在他“身边”的位置,她在宣告她“真心”的祝福背后那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柳夫人言重了。”我放下茶杯,指尖冰凉,“妾身蒲柳之姿,病体缠身,能得圣上赐婚已是天恩。至于王爷…自有王爷的考量,妾身不敢妄言。”
“姐姐太过自谦了。”柳如霜掩唇轻笑,目光流转间,带着洞悉一切的柔和,“王爷待姐姐,终究是不同的。否则,怎会特意遣太医精心调养?那日宫宴,更是…”她恰到好处地停住,没有说下去,只留给人无限遐想的空间,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了然和…难以言喻的深意。
她在暗示萧珩对我的“特殊”,却又刻意点出这“特殊”可能源于某种“考量”。她在试探,也在…离间。温婉的表象下,是步步为营的算计。
我胸口闷痛加剧,喉间泛起熟悉的腥甜,强自压下,只淡淡道:“王爷仁厚。”
柳如霜似乎并未察觉我的不适,或者,她根本不在意。她话锋一转,开始聊起江南风物,聊起诗词歌赋,语气温软,谈吐不凡。她的确当得起才女之名,言语间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她甚至主动提起萧珩年少时的一些趣事,那些我不曾参与、也无法企及的过往,在她口中娓娓道来,带着一种亲昵而怀念的口吻,仿佛她才是那个与他共享过最美好时光的人。
“记得有一年上元灯会,王爷…哦,那时还是世子,”她浅笑着,眼神陷入回忆,“为了给我赢一盏琉璃走马灯,硬是与一群市井少年比试投壶,结果输了,还被泼了一身酒…”她说着,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带着少女般的娇羞,仿佛那被泼了酒的少年就在眼前。
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像细密的针,无声地刺穿着我强装的平静。她在不动声色地划开一道鸿沟,一边是她与萧珩共享的、鲜活的、带着温度的过去,一边是我苍白无力、只剩病痛的现在。她在用最温柔的方式,提醒着我的多余和不堪。
翠微站在我身后,脸色越来越难看,几次想开口,都被我用眼神制止。
柳如霜似乎并未察觉(或者说毫不在意)这微妙的氛围,依旧温言软语地与我“叙话”。她甚至起身,走到窗边,指着庭院里一株含苞待放的腊梅,柔声道:“这株梅树品相极好,待到雪落花开时,定是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王爷从前,最是喜欢踏雪寻梅…”她说着,自然地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那遒劲的枝干。
“柳夫人小心!”我下意识地开口提醒。那梅树枝干嶙峋,又是在窗边。
柳如霜的手顿在半空,回头对我温婉一笑:“多谢姐姐提醒。无妨的,只是看着喜欢…”她话未说完,目光却忽然越过我,投向院门的方向,脸上瞬间绽放出一种混合着惊喜、思念与柔情的、无比动人的光彩。
那光彩如此耀眼,如此真实,瞬间刺痛了我的眼。
心猛地一沉。
不必回头,我也知道是谁来了。
沉重的脚步声停在门口,带着熟悉的、不容忽视的威压。
“珩哥哥?”柳如霜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如同归巢的乳燕,温软又带着依恋。
我僵硬地坐在原地,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没有回头,只听到萧珩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温和的语调:“如霜?你怎么在这里?”
“听闻王妃姐姐身子不适,如霜心中挂念,特来探望。”柳如霜的声音依旧温软,带着得体的关切,“正与姐姐说起江南的趣事呢。”她巧妙地避开了方才关于萧珩的话题。
脚步声靠近。萧珩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余光里。他没有看我,目光径直落在柳如霜身上,那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有久别重逢的审视,有深藏记忆的波动,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柔和?虽然那柔和很快被惯常的冷峻覆盖,但那一瞬间的流露,已足够刺目惊心。
“你有心了。”萧珩对柳如霜说道,语气平淡,却少了平日的冰冷。
柳如霜嫣然一笑,那笑容明媚而温婉,带着熟稔的亲近:“珩哥哥还是这般客气。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走向窗边那株腊梅,“方才还和王妃姐姐说起这株梅,品相真好,珩哥哥你看…”
她走到窗边,伸出手,似乎想为萧珩指那含苞的花蕾,身体微微前倾,姿态优雅。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就在柳如霜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梅枝的刹那,她脚下穿着精致绣鞋的莲足,似乎被窗下并不存在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慌的娇呼,身体猛地失去平衡,朝着敞开的、冰冷的荷花池水直直栽倒下去!
“啊——!”
惊恐的尖叫划破了听雪苑死寂的空气!
变故来得如此突然!快得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如霜!”萧珩惊怒交加的吼声如同炸雷!
他距离柳如霜不过几步之遥,反应快到了极致!高大的身躯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扑向窗边,大手伸出,试图抓住柳如霜向后倾倒的手臂!
然而,终究是慢了一步!
“噗通——!”
巨大的落水声伴随着飞溅的水花,冰冷刺骨!
柳如霜整个人跌入了深秋冰冷的荷花池中!华美的衣裙瞬间被浑浊的池水浸透,乌黑的发髻散乱开来,她惊恐地在水中扑腾挣扎,呛咳着,发出断断续续的、无比凄楚的哭喊:“救…救命!珩哥哥…救我!”
“如霜!”萧珩目眦欲裂,想也未想,高大的身躯就要往池中跃下!
“王爷不可!”紧随他而来的侍卫统领失声惊呼,死死拉住他的手臂,“池水冰冷!您万金之躯!让属下来!”
就在这混乱的瞬间,柳如霜在水中挣扎着,苍白的手指胡乱地指向岸上,指向——僵立在原地的我!她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如同看着索命的恶鬼,声音凄厉破碎,带着泣血的控诉:
“王…王妃姐姐!你…你为何推我?!”
如同平地惊雷!
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失声!只剩下柳如霜在水中凄厉的控诉和冰冷的落水声!
所有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瞬间聚焦在我身上!惊愕、怀疑、鄙夷、愤怒…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将我死死钉在原地!
萧珩的动作猛地僵住!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第一次,带着一种足以将人冻结的、彻骨的寒意和…翻涌的暴怒,死死地锁定了我!
那目光,不再是冰冷的审视,不再是复杂的探究,而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憎恶和杀意!仿佛在看一条阴毒卑劣的毒蛇!
“不…不是我!”我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因巨大的震惊和冤屈而颤抖破碎。我根本没有碰到她!是她自己…是她自己倒下去的!
然而,我的辩解在这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我——柳如霜的控诉,她倒下的位置(就在我坐的软榻不远处),还有…萧珩眼中那滔天的怒火和毫不掩饰的信任崩塌!
“毒妇!”一声裹挟着雷霆之怒的暴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口!
萧珩猛地甩开侍卫统领的手,大步跨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山岳般的压迫感,将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丝光线也彻底遮蔽!他周身散发出的凛冽寒意和滔天怒意,几乎要将周围的空气都冻结!
他伸出手,不是扶我,而是带着一股狂暴的力道,狠狠攥住了我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本王真该让你咳死在那破院子里!”他低下头,薄唇几乎贴到我的耳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冰渣,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和蚀骨的恨意,“省得你在这里兴风作浪,谋害人命!”
“咳死在那破院子里…”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心窝,然后狠狠搅动!比任何病痛都更尖锐,更彻底地摧毁了我仅存的、摇摇欲坠的信念!
手腕上传来的剧痛远不及心口那瞬间炸开的、灭顶的绝望!眼前阵阵发黑,喉头腥甜再也压制不住!
“噗——!”
一大口温热的鲜血,如同绝望绽放的彼岸花,猛地喷溅而出!尽数溅在萧珩玄色的锦袍前襟,也溅落在我自己月白色的裙裾上!红得刺目!红得凄厉!
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彻底抽空,眼前彻底陷入黑暗。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瞬,我仿佛看到章院判带着太医苏淮,惊慌失措地冲进了院门,而萧珩那双盛满暴怒和憎恶的眼,似乎在我喷血的瞬间,掠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转瞬即逝的错愕和…惊乱?
黑暗,带着冰冷的腥甜,彻底吞噬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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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沉浮在冰冷的深渊里,时而被尖锐的痛楚刺醒,时而被无边的黑暗淹没。身体像是在冰与火的地狱中反复煎熬,彻骨的寒冷包裹着四肢百骸,而心口却像被架在烈火上炙烤,灼痛难当。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挣扎着从一片混沌的泥沼中浮起一丝微光。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巨石,费尽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素青色帐顶,疏淡的兰草纹样。是听雪苑。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的松柏气息?不,是错觉。那气息的主人,此刻怕是正守在他的“如霜”身边吧。
“王妃!您醒了!”翠微带着哭腔的沙哑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张憔悴不堪的小脸凑了过来,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您吓死奴婢了!都昏睡两天了!”
两天…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刺痛,发不出任何声音。
“水!苏太医!苏太医!王妃醒了!”翠微慌忙地喊着。
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靠近。一张温润如玉、却带着凝重忧色的年轻脸庞出现在视野里。是太医苏淮。他并非太医院院判,而是章院判的得意弟子,医术精湛,为人温和。我缠绵病榻这些时日,他常随章院判前来,诊脉开方,细致耐心。
“王妃娘娘。”苏淮的声音清润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他示意翠微将我小心扶起一些,然后拿起温热的湿棉签,极其轻柔地润湿我干裂的嘴唇,又用极小的银勺,一点点喂我喝下温热的参汤。
温热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活气,也勾起了更深沉的虚弱和心口那撕心裂肺的痛楚。我闭上眼,柳如霜那惊惶控诉的眼神,萧珩那暴怒憎恶的斥骂,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深处,挥之不去。
“毒妇…真该让你咳死在那破院子里…”
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的倒钩,反复撕扯着早已鲜血淋漓的心。
“王妃…您感觉如何?”苏淮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询问。
我缓缓睁开眼,目光空洞地望着帐顶,声音嘶哑微弱:“柳…柳夫人…如何了?”
苏淮和翠微对视一眼,眼神都有些复杂。
“柳夫人…受了惊吓,又呛了冷水,染了风寒,已无大碍,在客院静养。”苏淮斟酌着词句,“王爷…这几日…都在客院那边…”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不言而喻。
呵…果然。
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闷痛窒息。我闭上眼,不再说话。浓重的疲惫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灭顶而来。
苏淮又仔细诊了脉,眉头紧锁:“王妃脉象虚浮散乱,心脉受损更甚…此番急怒攻心,又引发旧疾咳血,气血大亏…需得静心调养,万不可再受刺激。”他顿了顿,看着我这副心如死灰的模样,眼中掠过一丝不忍,低声道,“王妃…还请珍重自身。世事纷扰,自有公断,万勿…万勿自伤。”
他的劝慰很轻,很温和,却像投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公断?在这王府,萧珩的意志就是公断。他信了柳如霜,认定了我是那阴狠推人的毒妇,这便是我无法逃脱的“公断”。
苏淮开了新的药方,又叮嘱了翠微许多注意事项,这才忧心忡忡地退下。
翠微守在床边,不停地抹眼泪:“王妃…您别听那些人胡说!奴婢看得真真的!您根本没碰到那个柳夫人!是她自己…是她自己故意倒下去的!她陷害您!”
“翠微…”我开口,声音虚弱得如同叹息,“别说了…没用的…”
“可是…”
“没有可是。”我打断她,目光疲惫而空洞,“在这王府里…王爷信谁,谁就是对的。” 就像他从前信我“不配”为妃,信我“占着位置”,如今信我“谋害人命”…从来如此。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寒风穿过竹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一场酝酿已久的冬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冰冷的雨点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我早已冰冷的心。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噼啪作响。寒风裹挟着湿冷的雨气,透过窗缝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心口那沉甸甸的痛楚和窒息感,非但没有因为苏淮的药而缓解,反而在这凄风苦雨的催化下,愈发汹涌地翻腾起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喉间那股熟悉的腥甜,如同跗骨之蛆,不断地往上涌。
我蜷缩在冰冷的锦被里,身体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柳如霜那温婉笑容下的毒计,萧珩那暴怒憎恶的眼神,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反复轮转。那一声“毒妇”,那一声“咳死在那破院子”,像淬毒的针,反复扎刺着早已麻木的神经。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或许…他说的对。我这破败的身子,咳死在这冷清的院子里,才是最好的结局?省得碍了别人的眼,省得…再承受这无休止的冤屈和折辱…
“咳咳…咳咳咳…” 压抑不住的呛咳猛地爆发出来,如同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我死死捂住嘴,蜷缩着身体,单薄的寝衣瞬间被冷汗浸透。
“王妃!”翠微吓得魂飞魄散,扑过来想扶我。
“别…别碰我…”我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心脉剧痛,眼前阵阵发黑。指缝间,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苍白的手腕蜿蜒流下。
“血!又咳血了!”翠微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苏太医!苏太医您快来啊!”
门被猛地推开,苏淮显然并未远离,他快步冲进来,看到我指缝间不断渗出的鲜血和惨白如纸的脸色,神情大变!
“快!扶稳王妃!”他疾步上前,迅速打开随身携带的针囊,抽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手法快如闪电,精准地刺入我手腕内侧的穴位。
一股尖锐的刺痛传来,伴随着一股微弱的气流强行灌入,试图压制那翻江倒海的咳意和上涌的血气。
然而,这一次的咳势来得太凶太猛!那口憋在心口的淤血,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积压了太久的悲愤、绝望和冤屈,再也无法抑制!
“噗——!”
一大口暗红色的、带着血块的浓稠血液,猛地喷溅出来!尽数溅在苏淮干净的素色衣袍前襟,也溅在翠微惊慌失措的手上!
“王妃!”翠微和苏淮同时惊呼!
眼前彻底被血色覆盖,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向着无边的黑暗急速坠落。最后的感知里,是苏淮带着药香和血腥气的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和一种医者救命的急切,猛地将我拦腰抱起!
身体骤然悬空,冰冷和黑暗彻底吞噬了一切。只有苏淮那焦急的呼喊,穿透了厚重的雨幕,模糊地传来:
“备车!立刻去城西别院!快!”
第六章 死遁
意识沉浮在一片冰冷粘稠的黑暗里,没有光,也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身体仿佛被冻在万丈玄冰之下,连骨髓深处都透着刺骨的寒。唯有一处例外——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留下一个不断淌着血、灌着寒风的空洞,每一次虚幻的呼吸都牵扯着那空洞边缘尖锐的剧痛。
“毒妇!”
“真该让你咳死在那破院子里!”
那淬毒的字句,裹挟着萧珩暴怒憎恶的眼神,如同跗骨之蛆,在虚无的黑暗里反复回响、穿刺。每一次回响,心口的空洞就撕裂得更大,涌出的不再是温热的血,而是足以冻结灵魂的绝望。
就这样沉沦吧…沉入这无边的冰冷里,让黑暗彻底吞噬这破败不堪的躯壳和早已碎裂的心神…或许,这才是解脱…
然而,总有一股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力量,如同黑暗里唯一的一缕丝线,固执地牵扯着不断下坠的意识。那力量带着清苦的药香和一种令人安心的温暖,一次次将我从彻底沉沦的边缘拽回。
“王妃…撑住…”
“呼吸…慢慢呼吸…”
“别放弃…”
是谁的声音?如此温和,如此焦急,一遍又一遍,锲而不舍地在耳边呼唤?不是翠微的哭腔,也不是萧珩的冰冷…是…苏淮?
是了。昏迷前最后的记忆,是苏淮染血的衣襟,是他带着药香的手臂将我抱起,是他穿透雨幕的决绝呼喊…
城西…别院…
意识如同挣扎着破冰的幼芽,艰难地向上顶撞。沉重的眼皮仿佛粘连着千斤重物,每一次试图掀开都耗尽全身的力气。终于,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了黑暗的帷幕。
模糊的视线里,不再是听雪苑那素青色的帐顶。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略显陈旧的竹青色帐幔,带着岁月沉淀的温和气息。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药香,混杂着淡淡的艾草焚烧后的烟火气,与王府里那种名贵香料熏染出的、带着距离感的奢华截然不同。
“王妃?您醒了?” 一个带着浓重惊喜的、刻意压低的女声在床边响起。是翠微。她憔悴的小脸上泪痕未干,眼睛红肿,此刻却迸发出劫后余生的光芒。
我艰难地转动眼珠,喉咙干涩灼痛,发不出声音。目光越过翠微,落在床边不远处那道背对着我、正在小泥炉上煎药的身影上。他穿着半旧的青色棉布长衫,身形清瘦挺拔,动作专注而沉稳,正是太医苏淮。
听到翠微的声音,苏淮立刻转过身。温润如玉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眼下有着深深的青影,但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如释重负的欣喜和浓浓的担忧。
“王妃娘娘!”他快步走到床边,声音依旧清润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您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
我张了张嘴,只发出一点气音。
苏淮立刻会意,示意翠微端来温水。他用极小的银勺,一点点将温热的、带着淡淡甘甜气息的参汤喂入我口中。温润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久旱逢甘霖般的慰藉。
“您昏睡了三日。”苏淮的声音很轻,带着安抚的力量,“心脉受创极重,又失血过多…幸而…幸而暂时稳住了。”他避开了“咳死”那两个字,也避开了王府和那个人的一切。
暂时稳住了…只是暂时。心口的空洞依旧在,那蚀骨的绝望并未因逃离那座囚笼而消散半分。我闭上眼,浓密的睫毛无力地覆盖下来,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眼睑下投下脆弱的阴影。身体里残存的力气,似乎只够支撑这沉重的呼吸。
“王妃…”翠微带着哭腔,想要说什么,被苏淮一个眼神制止了。
“您需要绝对的静养。”苏淮的声音沉稳而坚决,带着医者不容置疑的权威,“此处是苏某在城西的一处私宅,僻静少人知晓。您安心在此养病,万事…自有苏某担着。”他刻意加重了“万事”二字,目光坚定,仿佛在许下一个沉重的承诺。
万事…担着?我心中泛起一丝微澜。这“万事”,自然包括带我逃离王府的重罪,包括可能面对摄政王滔天怒火的后果。这个温润如玉的年轻太医,竟有如此胆魄?
然而,这点微澜很快被更深的疲惫和绝望淹没。逃出来了又如何?这具残破的身子,这颗早已死去的心,又能苟延残喘多久?萧珩…他此刻,怕是正守在柳如霜的病榻前,温言软语,柔情蜜意,哪里还会记得我这“毒妇”的死活?或许…我的消失,正合他意?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头。罢了…就这样吧。在这无人知晓的角落,安静地腐朽,让那场秋雨里的冤屈和那声“毒妇”,成为我最后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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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府,听雪苑。
一场初冬的夜雨,淅淅沥沥,将白日里残留的最后一丝暖意彻底浇灭。院中那几株新栽的梅树,在冷雨中瑟缩着光秃的枝丫。
萧珩高大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像,矗立在听雪苑主屋的门口。玄色的锦袍在昏暗的廊灯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雨水顺着廊檐滴落,在他脚边汇聚成一小滩水渍。他站了多久?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无人敢问。
屋内,死寂一片。没有往日的药味,没有压抑的咳喘,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空旷。章院判带着几个太医,正一脸凝重地收拾着药箱,气氛沉重得如同铅块。
“如何?”萧珩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让空气瞬间凝固。
章院判躬身,苍老的脸上带着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回王爷…王妃娘娘…急怒攻心,心脉崩裂,引发旧疾…加之失血过多…已是…油尽灯枯之象。臣等…已尽力施救…” 他顿了顿,声音艰涩,“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油尽灯枯…尽人事,听天命…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萧珩的心上。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死死地盯着屋内昏暗的光线,里面翻涌着无法言喻的复杂风暴——有暴戾的余怒,有冰冷的决绝,但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抑的…惊悸?
他猛地转身,玄色的袍袖带起一阵冷风,大步离开了听雪苑。脚步依旧沉稳,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仓皇的意味。他没有去客院探望“受惊染病”的柳如霜,而是径直回到了他那间冰冷空旷的书房。
书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他冷硬如石刻的侧脸。他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堆积如山的紧急军报和弹劾奏章,然而他的目光却没有焦点。指尖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书案一角——那里,曾经被他亲手撕碎的染血和离书残片,早已被清理干净,只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微的划痕。
油尽灯枯…
真该让你咳死在那破院子里…
他当时盛怒之下脱口而出的恶毒诅咒,此刻却像淬了毒的蛇信,反噬回来,狠狠噬咬着他自己的心脏。一种莫名的、尖锐的恐慌,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比任何战场上的刀光剑影都更令他窒息。
是因为那个胎记的谜团尚未解开?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王爷!”侍卫统领林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在门外响起,打断了这死寂的凝滞。
“说。”萧珩的声音冷得像冰。
“城西…城西苏太医的别院…走水了!”林风的声音带着急促,“火势极大!已…已烧了半个时辰了!”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萧珩脑中炸开!
城西…苏淮…别院…走水?!
所有的思绪瞬间被炸得粉碎!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一股灭顶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这冬夜的雨更冰冷刺骨!
江妩!她就在城西别院!是苏淮带走的她!
“备马!”一声裹挟着滔天惊怒和无法言喻恐惧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猛地从萧珩喉咙里迸发出来!他霍然起身,带倒了沉重的紫檀木座椅!那向来沉稳如山、掌控一切的身躯,此刻竟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甚至等不及侍卫备好马鞍,如同一道失控的黑色飓风,猛地撞开书房的门,冲入了冰冷的夜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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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别院。
熊熊烈焰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冲天的火光将漆黑的夜空映照得一片血红!浓烟滚滚,裹挟着木材燃烧的噼啪爆裂声和房屋倒塌的轰然巨响,直冲云霄!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
火场外围,混乱不堪。提水救火的兵丁和百姓如同无头苍蝇,杯水车薪。哭喊声、呼救声、指挥的吼叫声交织成一片绝望的乐章。
“王爷!危险!火太大了!不能进去!”林风死死拉住如同疯魔般要往火海里冲的萧珩,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
萧珩双目赤红,里面燃烧着比眼前烈焰更疯狂的火焰!雨水打湿了他的发髻,顺着冷硬的脸颊不断流淌,混合着烟灰,狼狈不堪。他死死地盯着那片吞噬一切的烈火,仿佛能穿透火光,看到里面那个气息奄奄的身影!
“滚开!”一声暴戾到极致的怒吼!萧珩猛地挥臂,那力道之大,竟将身强力壮的林风狠狠甩开数步!
下一瞬,他已如同扑火的飞蛾,一头扎进了那翻腾着死亡气息的火海!
“王爷——!”林风目眦欲裂的凄厉嘶喊被淹没在火场的喧嚣里。
热浪!足以将人瞬间烤焦的恐怖热浪!浓烟!呛得人无法呼吸的致命浓烟!灼人的火星如同毒蛇,舔舐着裸露的皮肤!
萧珩高大的身影在火海中踉跄穿行,玄色的锦袍瞬间被燎出焦黑的破洞,火星溅落在手臂、脖颈上,带来钻心的灼痛!浓烟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痛苦!那双赤红的眼睛,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疯狂地扫视着四周!倒塌的房梁、燃烧的家具、散落的瓦砾…所有的一切都成了阻碍他寻找的障碍!
“江妩——!”他嘶声力竭地呼喊,声音被烈火吞噬,嘶哑破碎,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绝望的恐慌,“江妩!你在哪?!回答本王!”
没有回应。只有烈火焚烧的噼啪声和房屋结构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不顾一切地冲向内院的方向!那是苏淮安置病人的地方!一定在那里!
一根燃烧的巨大横梁带着万钧之力轰然砸下!阻断了去路!
“啊——!”萧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怒吼!他竟然没有躲闪,而是猛地伸出双手,徒手去推、去抬那根燃烧着熊熊烈焰的巨木!
“嗤——!”
皮肉烧焦的可怕声音伴随着刺鼻的焦糊味瞬间弥漫!钻心蚀骨的剧痛从掌心、手臂传来!但他仿佛毫无知觉!赤红的双目中只有疯狂和不顾一切!强大的内力毫无保留地爆发,肌肉贲张,青筋如同虬龙般在手臂和额角暴起!
“给我——起——!!!”
一声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那根沉重的、燃烧的横梁,竟被他以血肉之躯,硬生生地抬起、推开!火星和滚烫的木屑溅了他满头满脸!
他看也不看自己焦黑流血、皮开肉绽的双手,如同一个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恶鬼,踉跄着冲过障碍,扑向那已被火焰吞噬了大半的卧房!
“江妩!江妩!”他嘶喊着,声音已经完全嘶哑,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卧房内一片狼藉。房顶塌陷了大半,燃烧的瓦砾不断落下。浓烟滚滚,几乎看不清东西。一张被烧得只剩下焦黑框架的拔步床歪斜在角落。
萧珩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鹰隼,瞬间锁定了床榻的位置!他疯了似的冲过去,不顾头顶随时可能塌陷的屋顶,不顾脚下燃烧的地板,用那双早已血肉模糊、焦黑见骨的手,如同最原始的野兽,拼命地扒开滚烫的瓦砾、焦黑的木炭!
“出来!江妩!给本王出来!”他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疯狂和哀求。手指被尖锐的木刺和滚烫的碎石割破、烫伤,鲜血混着焦黑的灰烬不断滴落,他却浑然不觉!
扒开一层又一层的废墟。焦黑的木炭,断裂的房梁,烧得扭曲变形的铜盆…就是没有他想要找的那个人!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灭顶的绝望吞噬时——
指尖,忽然触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件!
他动作猛地一僵!赤红的瞳孔骤然收缩!
不顾一切地拨开覆盖在上面的灰烬和碎木!
一支玉簪!
一支被烧得通体焦黑、布满裂纹、却依旧能勉强辨认出形状的玉簪!簪头雕刻的是一朵小巧的芙蓉花,此刻花瓣焦黑卷曲,仿佛在烈火中无声地哭泣。这正是江妩日常绾发时最常戴的那一支!他曾在她昏睡时,无数次瞥见这枚玉簪斜插在她如瀑的青丝间!
簪子静静躺在一堆焦黑的、难以辨认的织物残骸旁。那残骸的形状…隐约像是一个人蜷缩的轮廓…旁边,散落着几片烧得乌黑、边缘卷曲的骨头碎片…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声音。
所有的疯狂,所有的嘶吼,所有的灼痛,都在瞬间凝固。
萧珩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猛地僵在原地。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赤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掌心那支焦黑滚烫的玉簪,和旁边那堆象征着彻底毁灭的残骸…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一滴滚烫的液体,混着脸上的雨水和烟灰,重重地砸落在焦黑的簪子上,发出“滋”的一声轻响,瞬间蒸腾起一缕白烟。
那不是雨。
是他眼中涌出的,赤红的血泪。
“不…不…”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梦呓般的气音从他紧抿的、不断颤抖的唇间溢出。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彻底崩塌的绝望。
他猛地攥紧了那支滚烫的玉簪!尖锐的簪尖刺入早已血肉模糊的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仿佛只有这锥心的痛,才能证明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不是幻觉!
“啊——!!!!!”
一声凄厉到足以撕裂夜空的悲号,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绝唱,猛地从萧珩胸腔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绝望和毁灭一切的疯狂,让整个火场外围所有救火的人,都瞬间停下了动作,感到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那双曾执掌生杀、睥睨天下的手,此刻死死攥着那枚焦黑的玉簪,如同攥着世间唯一的浮木,却又像是攥着一把刺穿自己心脏的利刃!
血泪混着雨水,沿着他冷硬的下颌线不断滚落,滴在焦黑的废墟上,也滴在他玄色锦袍上那早已干涸、却依旧刺目的暗红血迹上——那是江妩咳在他身上的血。
“王爷!”林风带着几个拼死冲进来的侍卫,终于找到了他。看到萧珩这副模样,看到那堆焦黑的残骸和他手中紧握的玉簪,林风瞬间明白了什么,脸色惨白如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萧珩对周围的呼喊置若罔闻。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用那双血肉模糊、颤抖不止的手,小心翼翼地去触碰那堆焦黑的织物残骸和旁边的骨片。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和虔诚。
“是…她吗?”林风的声音带着颤抖,问出了那个所有人都不敢问的问题。
萧珩的动作猛地顿住。他没有回答。只是维持着那个弯腰触碰的姿势,如同一尊凝固在火海废墟中的、泣血的雕像。
良久,他才极其艰难地、用一种破碎到不成调的声音,挤出一个字:
“查…”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的、如同九幽寒冰般的死寂和疯狂。
“给本王…查!”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血眼扫过跪在地上的林风和所有侍卫,那目光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带着毁天灭地的戾气和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偏执!
“这火…是怎么起的?!”
“苏淮…人在哪里?!”
“活要见人…死…也要给本王找出全尸!”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深处挤出来,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焚尽一切的疯狂!那支焦黑的玉簪,被他死死地攥在掌心,簪尖深深嵌入血肉,鲜血顺着指缝蜿蜒流下,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如同他心头永不干涸的血泪。
他不再看那堆残骸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彻底摧毁他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他挺直了脊背,那背影在冲天火光的映照下,孤峭、挺直,却透出一种深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和一种…彻底疯魔的偏执。
他一步一步,踏着燃烧的余烬和冰冷的雨水,走出了这片吞噬了他王妃的炼狱。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踏在刀山之上。
摄政王妃江氏,薨于冬月初七夜,城西别院大火。
尸骨无存,唯余焦簪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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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摄政王府,彻底沦为了一座令人闻风丧胆的炼狱。
萧珩的性情,变得比隆冬最凛冽的寒风更刺骨。他不再上朝,所有政务皆在书房处理。然而送进去的奏章,往往带着淋漓的鲜血批阅回来——那是他焦黑伤口崩裂流下的血。他夜不能寐,那双赤红的血眼如同鬼火,常常枯坐至天明,手中死死攥着那枚焦黑的玉簪,仿佛那是维系他生命的唯一稻草。
“查!给本王继续查!”这成了他每日唯一重复的命令,声音嘶哑如同砂石摩擦,带着一种不死不休的疯狂。
林风带领的玄甲卫如同疯魔的猎犬,几乎将整个京城翻了个底朝天!所有与苏淮有关的人——同僚、药童、甚至只是说过一句话的街坊,都被抓进了暗无天日的诏狱!严刑拷打,日夜不休!城西那场大火残留的每一片灰烬,都被反复查验,试图找出人为纵火的蛛丝马迹!
苏淮如同人间蒸发,杳无音信。这更坐实了萧珩心中的猜忌——定是他,带走了江妩!那场大火,就是毁尸灭迹!
朝堂之上,风声鹤唳。凡是曾与柳家有过密切往来、或是在宫宴风波后对王妃有过微词的官员,皆被萧珩以各种雷霆手段清洗、下狱、流放!吏部尚书柳府更是首当其冲,被严密监视,柳尚书本人被数次“请”去王府“问话”,虽未被下狱,但精神已近崩溃。柳如烟吓得闭门不出,再不敢有丝毫张扬。
至于那位“受惊染病”的柳如霜…在萧珩彻底疯魔、血洗朝堂的当口,早已被柳家心惊胆战地悄悄送离了京城,去向不明。她精心设计的落水陷害,在萧珩滔天的怒火和刻骨的绝望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微不足道。那个他曾经心口的朱砂痣,如今在他眼中,恐怕连王府门前的一粒尘埃都不如。
整个王朝,都笼罩在摄政王这尊失去王妃后彻底疯魔的杀神阴影之下。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只有听雪苑,彻底成了一座死寂的坟墓。院门紧锁,落叶堆积,无人敢踏足。唯有夜深人静时,偶尔能听到里面传来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和嘶吼。那是萧珩。他像一头受伤的孤狼,独自蜷缩在曾经囚禁她的囚笼里,舔舐着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枚焦黑的玉簪,在无边的黑暗和悔恨中,沉沦疯魔。
“阿妩…”沙哑破碎的低语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带着血泪的腥气,“你回来…回来恨我也好…杀了我也罢…”
“求你…回来…”
回答他的,只有窗外呜咽的寒风,和掌心玉簪那冰冷刺骨的触感。
尸骨归尘,两不相欠。
她留下的,只有这一地冰冷的绝望,和一个彻底疯魔的摄政王。
第七章 江南药香
江南的梅雨,缠绵悱恻,如同织女手中理不清的愁丝。细密的雨帘终日笼罩着白墙黛瓦、小桥流水,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草木气息和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霉味。青石板铺就的巷道,被雨水浸润得油亮光滑,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偶尔撑伞走过的、模糊人影。
城西,一处临河而建的小院,隐在几株老柳的浓荫里,院墙爬满了郁郁葱葱的藤蔓。门楣上悬着一块不起眼的木匾,上书三个清秀小字:回春堂。
堂内,药香馥郁,驱散了几分梅雨带来的湿闷。一排排高及屋顶的乌木药柜,如同沉默的卫士,分门别类地守护着草木精华。靠窗的位置,置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诊案,案上笔墨纸砚齐备,一只青玉脉枕温润生光。
案后,坐着一位女子。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细棉布衣裙,式样简单,毫无纹饰。长发松松地绾在脑后,用一根普通的乌木簪固定,露出纤长而脆弱的脖颈。脸上覆着一层轻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极美的眼。瞳仁是清透的琥珀色,如同沉淀了千年的蜜蜡,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江南的薄雾,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怠和一种近乎透明的疏离。眼睫浓密纤长,垂落时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她的身形极其单薄,坐在宽大的诊案后,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散。唯一与这病弱气息不符的,是她搭在脉枕上的那只手——指节修长,莹白如玉,稳定而精准地按压在一位老妪枯瘦的手腕上。
“婆婆,”她的声音透过轻纱传出,有些低哑,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腔调,却又有种奇异的平静力量,“您这是陈年旧疾,心气不足,痰湿内阻。不必忧心,按我开的方子,每日一剂,小火慢煎,忌食生冷油腻,静养些时日便好。”她收回手,提笔蘸墨,在素笺上行云流水地写下方子,字迹清逸,力透纸背。
“多谢苏娘子!多谢苏娘子!”老妪千恩万谢地接过方子,在家人搀扶下颤巍巍离去。
“下一位。”女子,或者说,化名“苏娘子”的江妩,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抬手,用指尖轻轻按了按心口的位置,那里依旧盘踞着熟悉的闷痛,如同附骨之疽,只是被江南温润的水汽和精心的调养,暂时压制在可以忍耐的范围。
翠微,如今唤作小荷,麻利地收拾好脉枕,担忧地看了自家主子一眼,低声道:“小姐,今日已看了快二十位了,歇歇吧?您这身子…”
“无妨。”江妩轻轻摇头,隔着轻纱的目光落在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幕上,“左右无事。” 无事,也无人打扰。这江南小城的平静,是她用一场焚身之火换来的新生。远离了那座吃人的王府,远离了那个让她心死如灰的男人,也远离了那声刻骨铭心的“毒妇”。纵然心口的空洞依旧在,纵然这具身子依旧破败,但这药香弥漫的“回春堂”,这无人知晓的“苏娘子”,便是她最后的安身之所。她甚至刻意模仿了苏淮故乡的口音,连咳嗽的节奏都做了改变。
至于苏淮…想到那个温润如玉、却为了她背负滔天风险的年轻太医,江妩心中涌起深重的愧疚。那场金蝉脱壳的大火,是苏淮一手策划。他利用行医多年积累的人脉和隐秘通道,在确认柳如霜的落水陷害后,便已悄然开始准备。城西别院的“尸骸”和焦簪,不过是精心布置的障眼法。真正的她,在昏迷中,被苏淮的亲信以运送药材的商队为掩护,一路南下,最终安置在这座烟雨朦胧的小城。苏淮本人,则在确认她安全后,便彻底隐去了行踪,只留下足够的银钱和药材,以及一个忠心耿耿、改名换姓的翠微(小荷)。
“苏娘子”的声名,起初源于几剂救活了垂死婴孩的退热奇方。渐渐地,她调香的本事传开。她能用寻常草药,调出安神助眠的枕边香,能制缓解妇人隐痛的暖宫香,更能配出令顽咳立止的镇肺香。那香气清雅独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安的苦涩药韵,绝非市面香铺粗制之物可比。求香者渐众,“回春堂”苏娘子,便成了这江南水乡一个带着几分神秘色彩的名字。
“小姐,您配的‘雪魄香’今日又卖空了。”小荷捧着一只精巧的素瓷香盒过来,里面是江妩用白梅花蕊、冰片和几味清肺药材秘制的冷香,“城东李员外家的小姐派人来问,可否再匀一些?说是离了这香,夜里便睡不安稳。”
江妩的目光落在香盒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盒盖边缘。调香…是她幼时在江府后院,为了排遣病榻孤寂,跟着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嬷嬷学的。嬷嬷说,草木有灵,香气通窍。未曾想,这昔日的消遣,竟成了她在这江南安身立命的本钱。
“告诉她,此香用料难得,需等下一季梅花开。”江妩收回手,声音淡淡,“让她先用着‘宁神散’。”
“是。”小荷应下,又想起一事,压低声音,“对了小姐,前几日…奴婢好像看到苏公子留下的暗记了。在城隍庙后墙的老槐树上,刻了个小小的药葫芦。是报平安的意思。”
江妩的心微微一松。苏淮平安就好。这份恩情,此生恐难偿还了。
梅雨暂歇的午后,空气依旧沉闷得如同浸了水的棉絮。“回春堂”内,江妩正倚在窗边的竹榻上小憩。连日诊病配香,耗费心神,心口那点暖意又被隐隐的闷痛取代。她闭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抵着胸口,眉间笼着一层化不开的倦意。
突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砰!砰!砰!”
院门被拍得震天响,力道之大,连门板都在呻吟!
“开门!快开门!”一个粗嘎蛮横的男声在外面吼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吓。
小荷吓得脸色一白,看向江妩。
江妩缓缓睁开眼,琥珀色的眸子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片沉静的疏离。她坐起身,理了理微乱的鬓角,隔着轻纱,声音平静无波:“小荷,去看看。”
小荷战战兢兢地跑去开门。
门刚开了一条缝,便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三个身着玄色劲装、腰佩长刀、浑身散发着剽悍戾气的男子闯了进来!为首一人身材魁梧,面容冷硬如铁,眼神锐利如鹰隼,正是萧珩身边最得力的侍卫统领——林风!他身后两人,亦是玄甲卫中的精锐,目光如电,扫视着小小的院落,带着审视和警惕。
林风的目光越过惊慌的小荷,如同探照灯般,瞬间锁定了竹榻上那抹素白的身影。看到对方脸上覆着的轻纱和那过分单薄的身形时,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语气依旧强硬,带着属于摄政王府的倨傲:
“你就是‘苏娘子’?”他大步上前,目光带着压迫感,“跟我们走一趟!”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小荷鼓起勇气拦在前面,声音发颤。
“摄政王府办事,休得多问!”林风身后一名玄甲卫厉声喝道,手按在了刀柄上,杀气凛然。
摄政王府?!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江妩耳边炸响!心口那点闷痛骤然加剧,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她搭在榻沿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是苏淮暴露了?还是…这平静的日子终究是场幻梦?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灭顶而来。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隔着轻纱,迎上林风审视的目光,声音竭力保持平稳,带着江南女子的软糯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惶与不解:“官爷…民妇…民妇只是个小小的医女,不知何处得罪了王府贵人?还请官爷明示…”
“少废话!”林风显然没有耐心解释,他上前一步,带着浓重的压迫感,“我家主人头痛宿疾发作,寻遍名医束手无策。听闻你调香之术了得,或有缓解之法。立刻收拾东西,随我等前去诊治!”他的语气不容置喙,如同下达命令。
头痛宿疾?江妩心中微动。她从未听说萧珩有头痛之症…是了,那日宫宴挡箭,他中了淬毒的弩箭…莫非是余毒未清,或是…思虑过甚?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她狠狠掐灭。他如何,与她何干?
“官爷,”她微微垂下眼帘,声音带着虚弱的喘息,“民妇…身子孱弱,实在不宜远行。况调香只是小道,恐难当大任,耽误了贵人病情…民妇实在担当不起…”她说着,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两声,那咳声带着病弱的破碎感,单薄的身体也随之轻颤,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
“由不得你!”林风眼神一厉,彻底失去了耐心。他奉的是死命令,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能缓解王爷头痛之人!眼前这女子,是唯一的线索!他猛地一挥手,身后两名玄甲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就要架起江妩!
“住手!”小荷尖叫着扑上来阻拦,被其中一人毫不留情地推开,踉跄倒地。
江妩的心沉到了谷底。避无可避。硬抗,无异于以卵击石,只会暴露更多。
电光火石之间,她做出了决断。
“官爷息怒…”她抬起手,止住了玄甲卫的动作,声音带着认命的疲惫和一丝示弱,“民妇…随你们去便是。只是…可否容民妇带些惯用的香药器具?也好…尽力一试。”
林风审视着她,见她确实病弱不堪,又肯配合,便哼了一声:“动作快点!”
江妩在小荷的搀扶下,强撑着起身。指尖冰凉,心口狂跳,几乎要破腔而出。她迅速收拾了一个小巧的药箱,里面装着几样常用的香药、银针和那枚她片刻不离身的玉牌——刻着“苏”字的凭证。她深吸一口气,将轻纱又拢紧了些,遮住那苍白的下颌和可能泄露情绪的眼神。
马车在泥泞的官道上疾驰,颠簸得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小舟。车内,江妩紧闭双眼,靠着车壁,指尖死死扣着药箱的边缘。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心口的闷痛,更牵扯着那深埋在心底、被强行唤醒的恐惧和冰冷恨意。
萧珩…时隔一年,竟以这种方式,再次闯入她的生命。这一次,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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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最豪奢的客栈,“云来居”最顶层的天字号上房,此刻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外间,林风和几名玄甲卫如同石雕般侍立,大气不敢出,目光却不时焦虑地瞥向内间紧闭的房门。
内室,光线被刻意调得昏暗。昂贵的波斯地毯吸去了所有的脚步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龙涎香气,却丝毫掩盖不住那丝丝缕缕逸散出的、冷冽如松柏的强势气息,以及…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痛苦。
萧珩高大的身躯深陷在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中,背对着门口。玄色的锦袍勾勒出他依旧挺拔却仿佛被无形重负压得微微佝偻的脊背。他一手死死地按着右侧太阳穴,指节因用力而根根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如同盘踞的毒蛇。另一只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微微颤抖。
一阵阵剧烈的、如同钢针攒刺般的疼痛,正疯狂地肆虐着他的头颅。这宿疾自一年前那场宫宴刺杀后便如影随形,近来更是发作得愈发频繁、猛烈。太医们束手无策,名贵汤药如同泥牛入海。每一次发作,都如同酷刑,将他折磨得筋疲力尽,更将他心中那口因悔恨和绝望而沸腾的岩浆,搅动得更加狂暴!
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意识在剧痛的撕扯下,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时,是朝堂上那些蠢蠢欲动的面孔,是堆积如山的、令人烦躁的军报奏章。模糊时…却总是被一片滔天的火光占据!火光中,那枚焦黑扭曲的芙蓉玉簪,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瞳孔深处!还有…还有那堆焦黑的、象征着彻底失去的残骸…
“阿妩…”一声极其压抑、如同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嘶哑低唤,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无法言喻的痛苦,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只有在这种被剧痛折磨得神志模糊的瞬间,那深埋心底、被强行冰封的名字,才会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王爷,人带来了。”林风刻意压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萧珩猛地一震,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他缓缓松开按压太阳穴的手,那手背上赫然留下几个深陷的、带着血痕的指甲印。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痛楚和混乱的思绪,将所有的脆弱和失控死死锁回那副冷硬的面具之下。
“带进来。”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门被轻轻推开。
林风侧身,让出身后的人。
一道素白纤细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缓缓步入内室。她脸上依旧覆着那层轻纱,只露出一双低垂的眼睫。身形单薄得过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手中提着一个不大的药箱,步履很轻,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和一丝…极力掩饰的僵硬。
一股极其清冽、微苦的药香,随着她的进入,悄然在浓重的龙涎香中弥漫开来。那香气并不浓烈,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山涧清泉,瞬间驱散了室内令人窒息的沉闷和血腥气。
萧珩靠在椅背上,没有回头。他闭着眼,紧蹙的眉头显示出他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然而,在那清苦药香钻入鼻腔的瞬间,他那双紧闭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一种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如同最细微的电流,瞬间窜过他紧绷的神经。
是错觉吗?因为这该死的头痛?
“民妇苏氏,见过贵人。”一个低哑、带着江南软糯腔调的声音响起,恭敬而疏离。
这声音…萧珩的眉峰蹙得更紧。陌生的口音,陌生的腔调…不是她。
心中那丝因药香而起的、荒谬的涟漪瞬间被剧痛和冰冷压了下去。他依旧闭着眼,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冰冷的单音:“嗯。”
江妩垂着眼,强忍着心口翻涌的悸动和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寒意。即使隔着屏风(内室与外间仅隔着一道薄纱屏风),即使他背对着她,那股独属于萧珩的、清冽而极具压迫感的气息,依旧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能清晰地“嗅到”他身上那股浓重的、属于头痛宿疾的痛苦和暴戾气息。
她强迫自己专注于一个医者的身份。目光快速扫过屏风后那模糊却依旧极具压迫感的身影轮廓,落在他紧按太阳穴、指节发白的手上。
“贵人头痛剧烈,如锥刺骨,尤以右侧为甚,常伴眩晕耳鸣,夜不能寐?”她隔着屏风,声音平静地陈述症状,用的是医者惯常的望(隔着屏风也算望)闻(嗅其气息)之法。
萧珩紧闭的眼霍然睁开!
这症状…分毫不差!
他猛地坐直了身体!椅背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穿透薄纱屏风,死死锁定了屏风后那道朦胧的素白身影!那目光带着审视、探究和一丝被剧痛折磨出的、近乎偏执的急迫!
“你如何得知?”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压迫感。
“药香中…有龙涎定神,却难掩贵人气息紊乱,神思焦灼。贵人手按右颞,指节青白,显是痛极。”江妩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医者的冷静分析,“此症…多为风邪入络,痰瘀阻滞,或…旧伤未愈,邪毒内蕴所致。”她刻意加重了“旧伤”二字。
旧伤…宫宴…毒箭…
萧珩的瞳孔骤然收缩!屏风后那模糊的身影,在这一刻似乎与某个深埋心底、被烈焰焚烧过的影子产生了瞬间的重叠!一种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诱惑力的念头,如同毒藤般再次疯狂滋生!
不可能!那枚焦黑的玉簪还在他贴身的暗袋里!那堆残骸…他亲眼所见!
然而,那清冽微苦的药香…那隔着屏风却精准无误的判断…那种若有若无的、该死的熟悉感…
“上前。”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急切,“为本王…诊脉。”
江妩的心猛地一沉!诊脉…肌肤相触…她的伪装…
“贵人…”她试图推拒,“民妇陋技,恐…”
“上前!”一声裹挟着剧痛和暴戾的低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猛地打断她!萧珩显然已忍耐到了极限,那头痛如同无数钢针在脑中搅动,而这屏风后神秘女子带来的混乱冲击,更让他烦躁欲狂!
林风在屏风外,紧张地握紧了刀柄。
江妩知道,避无可避了。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端着药箱,一步步绕过屏风。
内室的光线更加昏暗。萧珩就坐在几步开外的圈椅里,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如同一座沉默的火山,散发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和浓重的痛苦气息。他并未看她,只是将那只没有按压太阳穴的左手,随意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伸在了旁边的紫檀小几上。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线条紧实、带着旧日疤痕的小臂。
江妩垂着眼,走到小几旁,放下药箱。她能感觉到那两道如同实质般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的头顶、肩颈…带着审视,带着探究,带着一种几乎要将她看穿的锐利!
指尖冰凉,微微颤抖。她拿出青玉脉枕,轻轻放在他手腕下。然后,伸出自己那稳定得如同精密器械的右手食指和中指,隔着薄薄的丝帕,轻轻搭在了他手腕内侧的寸关尺处。
肌肤相触的瞬间!
一股强大而紊乱的脉象,如同奔腾的怒江,带着灼人的温度和一种狂躁的戾气,瞬间冲击着她的指尖!那是属于萧珩的、被剧痛和深重情绪搅乱的气血!
江妩的心神猛地一震!强自镇定,屏息凝神,指尖微微用力,试图探入那狂躁脉象的深处,感受其沉浮迟数。
然而,就在她指尖微微下压的瞬间——
一股极其熟悉的、清冽微苦中带着一丝独特冷冽药韵的香气,无比清晰地、霸道地钻入了萧珩的鼻腔!
这香气…不是方才弥漫在室内的药香!而是来自于…近在咫尺的、她搭在他腕上的指尖!那冷冽的、带着一丝疏离感的药韵…像极了…像极了当年听雪苑里,那终日萦绕的、属于她的苦涩药味!
萧珩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
他倏地抬起头!那双因剧痛而布满血丝、深不见底的黑眸,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和疯狂的探究,死死地钉在了近在咫尺的、覆着轻纱的脸上!
距离如此之近!近到他甚至能看清轻纱下那微微起伏的、苍白脆弱的颈项线条!近到那缕钻入鼻腔的、独一无二的冷冽药香,如同最确凿的证据,狠狠灼烧着他的理智!
是她…那种药香…只有她身上才有!
心脏如同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头痛、暴戾、所有的思绪在这一刻被彻底炸得粉碎!只剩下一个疯狂而执拗的念头——揭开那层纱!看清楚!
他那只原本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右手,如同挣脱了枷锁的猛兽,带着一股狂暴的、不顾一切的力道,猛地抬起!目标并非她的脉门,而是——她脸上那层碍眼的轻纱!
“让本王看看你是谁!”一声裹挟着滔天惊疑、剧痛和一种近乎毁灭性狂喜的嘶吼,猛地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与此同时,他那带着千钧之力的手,如同闪电般挥出!
“嘶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刺破了内室死寂的空气!
那层隔绝了视线的轻纱,被他这狂暴的一挥,瞬间撕裂、扯落!
薄如蝉翼的轻纱,如同折翼的蝶,翩然飘落在地。
昏黄的光线下,一张脸,毫无遮掩地暴露在萧珩赤红、震惊、如同掀起滔天巨浪的视线之中!
苍白。依旧是那种久病缠身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如同上好的薄胎瓷,脆弱得令人心悸。下颌尖削,唇色淡得几乎没有血色。
然而,那双眼睛…
琥珀色的瞳仁,清透如同沉静的湖泊,此刻却因这猝不及防的暴露而骤然收缩,里面翻涌着无法掩饰的惊惶、冰冷的抗拒,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刻骨的疏离与恨意!
不是记忆里模糊的容颜,却比任何画卷都更真实地印证了那个荒谬绝伦的念头!尤其是…当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她因惊惶而微微起伏的左侧锁骨下方时——
在那片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一枚小小的、淡红色的印记,如同被揉碎的红梅花瓣,又似一滴凝固的、带着血泪的朱砂,清晰地烙印在嶙峋的锁骨之下!形状、位置…与他记忆中画卷上的、与那日听雪苑惊鸿一瞥的…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空气凝固成冰。
萧珩那只挥落轻纱的手,还僵在半空。他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最强大的定身咒语击中,彻底僵在原地。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血红眼眸,死死地、死死地锁住那张苍白惊惶的脸,和那枚刺眼夺目的淡红胎记!
震惊!难以置信!狂喜!愤怒!被欺骗的滔天怒火!失而复得的灭顶冲击!种种极端到足以摧毁理智的情绪,如同最狂暴的飓风,在他眼中激烈地碰撞、炸裂!
“江…妩…?”一个破碎到不成调、带着浓重血腥气和极度不确定的嘶哑音节,艰难地从他紧抿的、不断颤抖的唇齿间挤出。
不是疑问,是确认。
是那个被他亲手撕碎和离书、被他斥为“毒妇”、被他认定已化为焦土、让他疯魔了一年、痛悔了一年的名字!
轻纱委地。
真相,如同淬毒的利刃,在这一刻,猝不及防地,狠狠剖开了所有精心编织的谎言与假死迷雾,血淋淋地呈现在昏黄的烛光下。
四目相对。一双是翻涌着毁灭性风暴的血眸,一双是盛满惊惶与刻骨冰寒的琥珀。
死寂的房间里,只剩下萧珩粗重压抑、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喘息声,和江妩那几乎停滞的心跳。
第八章 雪夜跪求
轻纱委地,如同最后一道脆弱的屏障轰然崩塌。
时间在昏黄烛光下凝滞成冰。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窒息般的痛楚。窗外,江南缠绵的雨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只余下死一般的沉寂。
四目相对。
他眼中是翻江倒海、足以焚毁一切的惊涛骇浪——震惊、狂喜、被欺骗的暴怒、失而复得的灭顶冲击,种种极致的情绪在他赤红的眸底激烈碰撞、炸裂!那目光如有千钧重,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死死锁住她苍白惊惶的脸,和那枚暴露在冰冷空气中、如同泣血烙印般的淡红胎记。
她眼中是瞬间冻结的琥珀,惊惶之下翻涌出刻骨的冰寒与深入骨髓的抗拒。那目光,比江南最冷的冬雨更刺骨,比“毒妇”二字更锋利,无声地诉说着无法消弭的恨意和决绝的疏离。
“江…妩…?”他嘶哑破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近乎崩溃的不确定,更像是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彼此早已鲜血淋漓的神经。
确认了。
不是幻影,不是执念催生的虚妄。是她。那个被他亲手钉上耻辱柱、被他诅咒咳死在破院子、被他认定已化为焦土、让他疯魔了一年、痛悔入骨的名字的主人,就活生生地站在眼前!隔着不过三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无法跨越的幽冥深渊!
巨大的冲击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萧珩因剧痛和情绪激荡而脆弱不堪的神经上!眼前猛地一黑,那肆虐的头痛骤然加剧到顶点!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脑中疯狂搅动!他高大的身躯难以抑制地剧烈一晃,闷哼一声,那只撑在紫檀小几上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坚硬的紫檀木表面竟被硬生生按出了几道细微的裂痕!
“王爷!”屏风外的林风听到异响,瞬间拔刀冲入,看到室内景象,尤其是江妩那张毫无遮掩的脸时,瞳孔骤缩,震惊得无以复加!但他反应极快,刀锋瞬间指向江妩,厉声喝道:“大胆!你是何人?!”
江妩被这突如其来的刀锋和厉喝惊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心口那熟悉的闷痛如同被唤醒的毒蛇,瞬间噬咬上来!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才将那几乎冲口而出的痛呼咽了回去。琥珀色的眼眸里,惊惶被更深的冰冷覆盖,她挺直了单薄的脊背,迎向林风的刀锋,也迎向萧珩那如同要将她生吞活剥的目光。
“我是谁?”她的声音透过紧咬的牙关传出,低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冰冷讥诮,“王爷不是…早已为我定下名分了吗?‘毒妇’二字,刻骨铭心,民妇…岂敢或忘?”
“毒妇”二字,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萧珩的心脏!那晚雨夜,他盛怒之下脱口而出的恶毒诅咒,此刻化作最锋利的回旋镖,带着她眼中刻骨的恨意,精准地反噬回来!
“住口!”萧珩猛地抬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额角青筋暴跳如虬龙,“你…你没死?!那场大火…苏淮…是你们联手做局?!” 被欺骗的滔天怒火和被愚弄的耻辱感瞬间吞噬了那点失而复得的狂喜!他死死盯着她,眼神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好!好得很!江妩!你真是…给了本王好大一个‘惊喜’!”
惊喜?是惊是怒是恨是悔?他自己也分不清了。只知道胸腔里翻腾的情绪如同滚沸的岩浆,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
江妩看着他眼中交织的暴怒和痛苦,看着他因剧痛而微微扭曲的冷硬面容,心口那片空洞里,竟奇异地生不出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她扯了扯苍白的唇角,露出一个近乎惨淡的笑容,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
“王爷息怒。民妇这条贱命,承蒙王爷‘恩典’,苟延残喘至今,已是侥幸。若王爷觉得碍眼…”她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紧闭的窗棂,仿佛透过那里看到了远方,“不如…再赐一场大火?或是…一杯毒酒?民妇…绝无怨言。” 那语气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彻底的心死和放弃。
“你——!”萧珩被她这近乎自毁的平静和冰冷彻底激怒!一股暴戾之气直冲顶门!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山岳般的威压,瞬间笼罩住她!那只紧握成拳、手背上还带着灼伤旧痕的手,带着雷霆之势,似乎就要挥下!
林风的刀锋也瞬间逼近!
然而,就在那拳头即将落下的瞬间——
江妩的目光,极其平静地、毫无畏惧地迎上了他盛怒的血眸。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绝望的平静。如同早已枯死的深潭,不起半点涟漪。
那平静的目光,像一盆带着冰渣的冷水,兜头浇在萧珩熊熊燃烧的怒火之上!
他的动作,连同那毁天灭地的暴怒,竟硬生生地僵在了半空!
拳头悬在她头顶咫尺之处,剧烈地颤抖着。他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苍白脸上那抹近乎透明的脆弱,看着她锁骨下那枚刺目的胎记…那晚雨夜,她在他怀中咳血昏厥时那惨白的脸,那支焦黑的芙蓉玉簪,那堆象征毁灭的残骸…无数画面疯狂涌入脑海,与眼前这张冰冷决绝的脸重叠、撕裂!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他喉咙深处溢出,不是源于头痛,而是源于心脏被生生撕裂的剧痛!悬在半空的手无力地垂下,高大的身躯踉跄一步,重重跌坐回圈椅之中!他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捂住剧痛欲裂的头颅,指缝间渗出冷汗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与狼狈。
“出去…”一个沙哑破碎到极点的声音,从他紧捂的指缝间艰难地挤出,“都给本王…滚出去!”
林风惊疑不定地看着这瞬息万变的一幕,又看向依旧挺直脊背、眼神冰冷的江妩,最终咬了咬牙,收刀入鞘,示意手下退后,自己也躬身退出了内室,轻轻带上了门。
室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死寂。只有萧珩粗重压抑、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喘息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江妩站在原地,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汲取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看着他蜷缩在椅中痛苦挣扎的模样,心口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漾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又被更深的寒意覆盖。她缓缓垂下眼帘,不再看他。这场重逢,除了更深的恨意和证明她的逃离是何等正确之外,别无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那令人窒息的喘息声渐渐平复了一些。萧珩缓缓抬起头,脸上是水洗般的冷汗,眼神里的狂怒风暴似乎暂时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荒芜的沉痛。
他没有再看她,目光空洞地落在前方虚空一点,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被抽空了力气的飘忽:
“柳如霜…落水的真相…本王…查清了。”
这句话,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江妩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她猛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眸里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震惊、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他查清了?他…竟然去查了?!
萧珩没有看她震惊的眼神,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声音干涩而疲惫:“是她…自己设计的。买通了撞你的小太监,泼酒是前奏,落水…是嫁祸。目的…是为了让你彻底失宠,甚至…死。”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那日在听雪苑…她说起那株梅…靠近窗边…都是算计好的。只等…本王出现。”
真相,如此简单,又如此丑陋。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迟来的、沉重的、令人作呕的讽刺。
江妩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迟来的、荒谬的昭雪!她以为他永远不会知道,她早已认命背负这“毒妇”的污名直至腐朽!可如今,真相就这样轻飘飘地从他口中吐出…那她这一年来的颠沛流离、焚身假死、心死如灰…又算什么?!
巨大的荒谬感和迟来的委屈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强装的堤坝!喉头腥甜上涌,她死死捂住嘴,才将那口翻腾的气血压了下去。眼眶却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涩的红意,被她死死咬着下唇忍住。
“所以呢?”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冰冷的讥讽,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针,“王爷如今查清了,是觉得…该给民妇一个‘公道’?还是…觉得民妇这条贱命,白白浪费了王爷一场精心布置的‘假死’?”
“江妩!”萧珩被她话语中的尖刺刺得猛地抬头,眼神再次变得锐利痛苦,“本王…”
“民妇不敢当王爷名讳。”她冷冷地打断他,后退一步,拉开那令人窒息的距离,目光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王爷既已知晓真相,民妇这‘毒妇’的污名也算是洗刷了。从此,山高水远,永不相见。王爷保重,民妇…告辞。”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弯腰拾起地上那撕裂的轻纱,胡乱拢在脸上,遮住那苍白脆弱的容颜和眼底翻涌的情绪。然后,她提起药箱,转身,决绝地朝着门口走去。步履有些虚浮,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坚定。
“站住!”萧珩嘶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恐慌的急切。
江妩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本王让你站住!”他猛地起身,带倒了沉重的圈椅,发出一声巨响!头痛再次疯狂袭来,眼前阵阵发黑,他却不管不顾,踉跄着就要追上来!
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她衣袖的瞬间——
“砰!”
内室的门被江妩猛地拉开!她头也不回,快步走了出去,身影消失在门外昏暗的廊道里。
“王妃娘娘!”外间的林风看到江妩出来,下意识地想要阻拦。
“让她走。”萧珩嘶哑到极点的命令从门内传来,带着一种深重的、令人心悸的疲惫和无力。
林风一怔,看着江妩决绝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内室门缝中王爷那摇摇欲坠的身影,终究没敢再动。
江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云来居”的楼梯尽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留下一圈绝望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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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冬,来得悄无声息,却又带着一种缠绵入骨的湿冷。几日阴霾后,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雪,终于在入夜时分,如同扯碎的棉絮,纷纷扬扬地覆盖了整个水乡。
城西,“回春堂”小院。
门窗紧闭,却依旧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意。屋内燃着暖炉,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江妩裹着厚厚的棉袍,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小荷将暖炉又挪近了些,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家主子。
自那日从“云来居”回来,江妩便一直沉默着。脸色比平日更苍白,眼神也更沉寂,仿佛那场猝不及防的重逢和迟来的真相,耗尽了她最后一点心力。她不再配香,也不再接诊,只是终日对着窗外发呆,或是拿着一卷泛黄的医书,却半天不曾翻动一页。
“小姐…喝碗热姜汤吧?驱驱寒。”小荷小心翼翼地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递到她面前。
江妩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汤碗袅袅升起的热气上,却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倦怠:“放着吧。” 她的视线再次投向窗外。院中那几株老柳,枝桠已被厚厚的积雪压弯,在昏黄的灯笼映照下,投下扭曲而沉重的阴影。雪还在下,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坠落,天地间一片苍茫死寂。
“柳如霜…落水的真相…本王…查清了。”
萧珩那嘶哑疲惫的声音,如同魔咒,又一次在死寂的脑海中响起。伴随着的,是柳如霜温婉笑容下淬毒的算计,是他暴怒之下“毒妇”的斥骂,是他抱着柳如霜离去时冰冷的背影,是那场焚尽一切的滔天大火,是那枚焦黑扭曲的芙蓉玉簪…
查清了,又如何?
迟来的真相,洗刷了污名,却抹不平心口那道早已腐烂的伤口,更填补不了那场大火焚烧后留下的、永恒的绝望空洞。那一声“咳死在那破院子”,早已将她对他的最后一丝期冀,连同她的“王妃”身份,一同埋葬在了听雪苑的灰烬里。
她与他之间,隔着的不再是误会,而是永远无法跨越的、由他的不信任和她的心死构筑的深渊。
“咳咳…”心口的滞涩感翻涌而上,她忍不住低低咳了两声,单薄的身体随之轻颤。
“小姐!”小荷连忙替她拍背顺气,眼中满是心疼,“您别想那么多了…都过去了…我们就在这儿,安安稳稳的…”
过去了?江妩唇角扯出一抹极淡的、苦涩的弧度。有些东西,过去了,却永远过不去。
窗外的雪,似乎更大了。寒风卷着雪粒,敲打着窗棂,发出簌簌的轻响,如同无数细碎的叹息。
夜深了。小荷再三劝说,江妩才勉强躺下。炭火将熄未熄,屋内温度渐渐降低。厚厚的棉被也抵挡不住那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她蜷缩着身体,紧闭着眼,却毫无睡意。萧珩最后那声嘶哑的“站住”,他眼中翻涌的痛苦和绝望,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反复轮转,与过去无数个冰冷绝望的夜晚交织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意识被疲惫和寒冷拖向混沌边缘时——
“笃!笃!笃!”
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叩门声,穿透了风雪呼啸的屏障,突兀地响起。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克制,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小荷在外间睡得沉,毫无反应。
江妩的心猛地一跳!瞬间从混沌中惊醒!是谁?在这深更半夜,风雪交加之时?是苏淮留下的暗线?还是…王府的追兵?!
巨大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她屏住呼吸,僵直地躺在榻上,侧耳倾听。
叩门声停顿了片刻,再次响起。依旧是那三声,轻轻的,带着一种固执的、不容忽视的坚持。
不是王府兵丁惯有的粗暴。这敲门声…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克制与…卑微?
江妩的心跳得更快了。她缓缓坐起身,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她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没有点灯,只隔着门板,压低了声音,带着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谁?”
门外,风雪呼啸的声音似乎更大了一些。叩门声停了。
死寂。
只有寒风卷着雪粒扑打门窗的呜咽。
就在江妩以为是自己幻听,或是那人已经离开时——
一个极其嘶哑、破碎、仿佛被寒风和砂砾反复磨砺过、带着浓重血腥气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卑微到尘埃里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门板,微弱却清晰地传了进来:
“…是…我…”
那声音…?!
江妩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不可能!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找到这里?!在这样的大雪之夜?!
巨大的震惊和恐慌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门外,风雪声似乎小了一些。那个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哀求的颤抖,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
“阿妩…求你…开开门…好不好?”
“外面…好冷…”
那一声“阿妩”,带着浓重的、令人心颤的哽咽和绝望,狠狠撞在江妩的心口!比任何利刃都更锋利!她死死捂住嘴,才没有让那声惊喘逸出唇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不是在江南查案吗?他不是应该在温暖的官驿里吗?这样大的雪…他怎么会在这里?还说出…这样卑微的话语?
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疯狂冲撞!理智告诉她,不能开!这是陷阱!是新的折辱!可那声音里蕴含的、深重的痛苦和绝望,却像无形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动弹不得!
“求你…”门外那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濒死的虚弱,断断续续,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雪吞没,“让本王…看看你…就…看一眼…”
“本王…错了…瞎了眼…”
“求你…回来…”
“回来”二字,带着浓重的泣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哀求,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江妩强筑的心防之上!
她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刺痛让她找回一丝清明。不能信!不能心软!那雨夜决裂的冰冷,那“毒妇”的刻骨,那场大火的绝望…都是他亲手赐予的!
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冰冷的墙壁透过单薄的寝衣传来刺骨的寒意,却不及她心头那片冰原的万分之一。
门外,那卑微的哀求声停了。只剩下风雪更加凄厉的呼啸,如同无数冤魂在哭嚎。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时间在风雪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江妩以为门外的人或许已经冻僵、或许已经离开时——
“咚!”
一声沉闷的、仿佛重物落地的声响,隔着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紧接着,是积雪被重物压实的“咯吱”声。
江妩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再也无法抑制,猛地转身!颤抖的手指搭上门闩,冰冷的触感让她指尖发麻。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拉开了那扇隔绝内外的沉重木门!
“呼——!”
凛冽的、裹挟着雪粒的寒风,如同出闸的猛兽,瞬间呼啸着灌入温暖的室内!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几欲熄灭!
门外,天地一片苍茫。
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庭院,反射着灯笼微弱的光,映出一片刺目的白。
就在那一片刺目的雪白中央,在那呼啸的寒风卷起的雪沫里——
一个身影,直挺挺地跪在那里!
玄色的锦袍早已被厚重的积雪彻底覆盖,变成了一个臃肿的雪人。发髻、眉毛、睫毛上,都结满了厚厚的、晶莹的冰凌。露在外面的脸和脖颈,冻得青紫,嘴唇更是呈现出一种骇人的乌紫色。
是萧珩!
他卸去了所有象征权势的华服玉冠,只穿着单薄的、被雪水浸透的玄色中衣(锦袍外氅显然在途中遗失或被丢弃)。他就那样直挺挺地跪在及膝深的雪地里,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一尊不肯倒下的、赎罪的丰碑!
他的头微微低垂着,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被冰霜冻结,如同两把小扇子。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和一种深重的、无法言喻的疲惫。仿佛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意志,都用来维持这跪在雪地里的姿势,用来支撑他来到这扇门前。
他就那样跪着,无声无息,仿佛已经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只有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从乌紫唇间逸出的、带着白气的微弱呼吸,证明着这尊“雪雕”内里,还有一丝微弱的生机。
“轰——!”
江妩的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一片空白!
眼前的世界瞬间褪去了所有的颜色和声音!只剩下那片刺目的白!白茫茫的雪地!白皑皑的“雪人”!
他…竟然真的跪在这里!跪在这冰天雪地里!跪在她这间小小的、不起眼的“回春堂”门外!
为了什么?为了那迟来的忏悔?为了那一声“回来”?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瞬间冲垮了江妩所有的防备、所有的恨意、所有的冰冷!她僵立在门口,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灭顶的、无法言喻的震撼和…心碎!
“小…小姐?!”被寒风惊醒的小荷揉着眼睛跑出来,看到门口跪着的“雪人”时,瞬间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
那声尖叫,如同最后的稻草。
风雪中,那尊跪立的“雪人”,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紧抿的、乌紫色的唇瓣微微翕动,一个极其微弱、破碎到几乎被风雪吞没的气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哀绝,艰难地、固执地飘了出来,如同他最后一丝执念:
“…阿妩…王妃…之位…永远…只…属于…你…”
话音未落,那挺直的、如同标枪般的脊背,仿佛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猛地向前一倾!
“砰!”
沉重的身躯,带着覆盖其上的厚重积雪,如同被砍倒的巨树,重重地、毫无生气地栽倒在冰冷的雪地里!溅起一片迷蒙的雪沫!
风雪依旧在凄厉地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试图将倒下的身影彻底掩埋。
江妩僵立在门口,瞳孔放大到极致,琥珀色的眼眸里,映着那片刺目的白和那倒下的、无声无息的身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全文完】
一个开放式结局
你会选择原谅还是独美呢?